啪的一声，耳光落在赵红梨的脸上。
那是重重的一声，甚而打断了大堂里众人的谈笑声。赵红梨的脸上很快浮现了泛红的指痕，她却没去捂。显然，赵红梨根本不在乎独眼书生的所作所为。
另一头，在与人客分茶的严福听见了动静，立马放下茶壶撇过人流小跑而来。
“这位客官，何故发如此大的火？”严福委着身子同独眼书生道。
独眼书生站起了身子，甚是趾高气昂。他没理会严福，而是瞪着赵红梨道：“你个**奴，敢用这番语气同我讲话！”
他明是教训赵红梨，实则也在给严福下马威。
站在一旁的严福，很快明白独眼书生的心思。
“赵红梨你懂不懂规矩！为何惹恼大爷，快同大爷赔个不是！”严福催促赵红梨道。
按说平日里赵红梨定会回：我未曾做错，为何要赔不是。而今她却将手里的茶筅轻轻放回盏里，又慢悠悠地道：“大爷要的是茶妓，不是茶博士。”
“对！”独眼书生敞开了嗓子道：“老子花了钱吃茶，还摸不着个茶妓吗？！”
茶炉上的小火还在燃着，炉上的沸水快要熬干。
严福一听那人想点茶妓，付之一笑道：“客官，花了钱也分花了大钱和花了小钱，您付的是点茶的钱，自然是只有茶博士伺候您了。”
啪，独眼书生将一包银钱砸在案上。他抬起下巴瞥着严福道：“怎么着？以为老子付不起银子？！”
“小的并非这个意思。”即便对方已甚是无礼，严福依旧笑脸迎人。
“难不成你们这连个茶妓都没有？”独眼书生干笑了一声，“没有茶妓还开什么茶肆？一壶茶水，竟还有脸收人这么多银子？！”
对于人客的质疑，严福并未心急去解释，而是将茶炉上的陶罐拿起，一圈一圈浇进茶盏里。茶膏随着沸水很快散开，严福晃了晃手里的茶水。
赵红梨始终盯着严福的动作，她想听听关于品茗轩里茶妓的说法，亦是期待他会如何说。
大堂里的谈话声渐起，各个坐回了原处，吃茶的吃茶，倒茶的倒茶，一切恢复如常。
“客官，咱们品茗轩是老字号，怎会连茶妓都没有呢？兴许您是头一回来，还不懂这里的规矩，”严福将独眼书生的银子推向他的面前，才道：“若是常来光顾品茗轩，您自然便知如何才能点下茶妓。”
倒好的茶水递与独眼书生的面前，严福缓缓道：“客官，快尝尝咱们店的招牌，您自然会明白，来了品茗轩吃了茶，有无茶妓又如何呢？”
伺候完一位客官，赵红梨从严福的话中已然明白，品茗轩并非没有茶妓，也并非普通的客官才能点到茶妓。
不仅普通的客官不能点到茶妓，恐怕连她这个普通的茶博士，也未能有机会见识到店里的茶妓。
待到深夜凌晨，店里的人客几近散去，品茗轩也就此打了烊。
大堂里只剩下几位茶博士在收拾茶桌，以及清点账目账房先生。
案上的蜡烛快要燃尽，赵红梨拿着抹布擦拭着茶桌，她不仅卖力地擦亮案桌上的茶具，还抢着扫净每一块地砖。
并非赵红梨的眼里有活，只是她明白：待在茶肆的时光越长，便越能快些摸清这里的规矩。
账房先生手里的算盘噼啪响着，赵红梨的心里也在计算着营额数目。品茗轩的顾客确实多，可若只是凭着那点茶水钱，一天下来也不过几两碎银。而店里的茶博士众多，茶仆也众多，散客的茶水钱和众人的工钱比，算不上什么。
这生意做起来简直是入不敷出，赵红梨很快觉出古怪。
不多时，算珠的碰撞声息了，账房先生也打了个瞌睡的哈欠，他伸了伸懒腰便将账本收起，扬步而去了。
不仅账房先生走了，其他茶博士也纷纷收了工，连大堂的灯火都灭了好几盏。
昏暗的大堂里，唯有赵红梨的心绪还在店里的买卖上。她手里的扫帚在地上扫着，埋着头想了又想。不知不觉里，赵红梨手里的扫帚也停在了一处阶梯下。
那是通往二楼的阶梯，也是赵红梨还未去过的地方。眼下任何陌生的地方，都能吸引她的目光。
待到赵红梨打算拿着扫把拾级而上时，却被人拽住了脚步。
“姐姐，这里不需打扫。”
说话的是一名少女，赵红梨转过头，那少女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从她的打扮来看，她并非茶博士而是茶仆。
“我只是瞧这阶梯积了一层灰。”赵红梨道。
少女问道：“姐姐就未发现，根本无人上二楼吗？”
杵着扫把在原地的赵红梨，望了眼那朱漆的栏杆与木质阶梯，又望了眼少女，陷入沉思。
少女见赵红梨不讲话，以为她有些困惑，才叹了口气道：“若是严管事知道姐姐去了二楼，那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怎么说？这二楼难不成还是禁地？”赵红梨问道。
“倒算不上禁地，咱们呀只负责这一楼的散客就罢了，至于二楼有二楼的茶仆和茶妓，咱们呀也不必越了界。”少女的话说完了，也就转身离开了。
留在原地的赵红梨恍然明白，这品茗轩能开几十年，自然有它的道理。赵红梨的心里产生了莫名的预想，或许二楼的生意才是品茗轩真正的生意。
少女离开后，堂中的灯火又暗了些，只剩远处的一名仆人站在门槛处，正抵着一块一块板门。
阶梯下赵红梨想了许久，手里的扫把也跟她站了许久。
目光跃过一层层阶梯，赵红梨望着那二楼黑漆漆的窗子，她隐约听一阵哗啦啦的声响，那声响正是来自二楼。
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赵红梨真想一探究竟，可她走近了些依旧没能辨清。
一只脚踏上阶梯，即便赵红梨收了些力，还是将楼梯踩得咯吱响。
赵红梨被脚下的声音惊得连忙收回脚。一层灰尘勾勒出她的脚印，赵红梨难免心中生出一些慌张。
此时二楼的哗啦声戛然而止，又响起沉闷的搁置声，似乎是壶底落回了桌面。赵红梨也终于想起，那哗啦啦的声音不是别的，正是茶壶倒出茶水，茶水撞击着盏底。
可阶梯上除了她自己的脚印，只有整齐的灰尘。
那二楼倒茶水的人，究竟如何上了二楼？赵红梨仰起头，她望向二楼，没人能回答她，而她能看见的也只是一片黑暗。
“赵红梨！”
身后，有人叫住赵红梨。还沉浸在思索里的她，被靠近的声音吓得一颤。
并非说那人的声音，而是男人的声音靠得太近，显得过于刺耳。
赵红梨转过身子，竟是关门的小厮。他手里拿着锁，满脸不厌烦地看她：“你到底走不走？”
看来，他只是在埋怨她为何动作如此慢，耽误他锁门。
赵红梨扶住胸脯，她这才舒了口气：“为何你走路一点声响都没有？”
白日里赵红梨会去焙房烤制茶饼，夕阳西下后，她便来到茶肆做事。
赵红梨花了几日，才大致摸清品茗轩的规矩。但凡进了茶肆，她必然一边伺候着眼前的人客，一边暗中窥探谁人曾去二楼。
让赵红梨失望的是，并非如那名少女茶仆所说只那一日无人上二楼。四五日来，根本无一名人客上过二楼。
这天焙房早早收了工，赵红梨动作麻利地脱下襜裙赶到前宅去，生怕耽误一刻。
近些日子来，还不等严福给赵红梨分好工，赵红梨进了堂里就往二楼望。
这一回依旧令人大失所望，放眼望去那里仍是一片空荡荡。
赵红梨不禁有了怀疑，难不成她的猜测有错？兴许二楼并非有什么生意？
“去那桌，好生伺候。”严福指了指阶梯拐角处，那里坐着两名人客。
还不等严福的话音落地，赵红梨将鬓边的碎发撩在耳后，三两步来到茶桌前。
看起来，今日要伺候的人客应当好打交道，二人见赵红梨来了先是笑了笑，便又撇过脸去继续着他们自己的话。
将茶炉点燃后，赵红梨拿起茶筅开始击茶。
眼前的人客似乎忘了茶博士就在眼前，他们忘我地交谈，一会儿笑，一会儿打趣着，只见炉上很快冒出了滚滚的热气。
始终低着头的赵红梨，手里的茶筅一直未停，没一会儿她便将茶膏击出乳色。
该是分茶的时候了，赵红梨刚想去注水，却见炉上的水还未沸腾，赵红梨又放下了茶筅和茶盏。
等待煮水的时刻，百无聊赖的赵红梨不自觉一望，望向了通往二楼的阶梯处。
也许连赵红梨都未曾发现，她的目光一瞬停滞了。
赵红梨眸里闪过光芒，那光芒并非是桌上的烛火照亮的。
在那木制阶梯上她确实瞧出了蹊跷。
每一层阶梯和每一块朱红栏杆，都几净无尘，透亮泛着光泽，那显然有人打扫过。赵红梨瞬而明白了，那二楼确实并非遗弃的二楼，有人打扫意味二楼还有生意。
赵红梨想得出神了，连桌前的客官摆手都未曾看见。
“小娘子，水沸了，”客官不死心地又在赵红梨的眼前晃了晃手，又道了句：“小娘子？”
客官连叫了几声，赵红梨这才回过神来看向客官，她哦了两声收回目光，手也伸向那沸了水的陶壶。
待到赵红梨那桌人客走了，也到了茶肆打烊的时候。
赵红梨先是将眼前的茶桌收拾干净，抹布擦掉最后一块地方时，她才起身活动了一番筋骨。
这天只有赵红梨这一桌人客走得最晚，再抬起头来时，厅堂里就只剩下她与那名关门的茶仆了，他正拼着最后几块板门。
赵红梨本也打算走的，可她还未走两步，就听见脚下踩响了瓜子皮。赵红梨低头看了看，才想起那是人客吃掉的几盘瓜子。
她拿来了扫把，将那桌下的那堆瓜子皮，一股脑地扫在一起。
待到茶仆拼上了最后一块板门，就要从后门走去时，他路过赵红梨的跟前，瞧见赵红梨手里的活还没干完，便打着哈欠道：“走时将门带上。”
赵红梨点了点头，就见茶仆撩开了门帘，跨过门槛而去了。
空荡荡的堂里，赵红梨低下了头，继续清扫着那堆瓜子壳。赵红梨先是拿扫把大致扫了一遍，就要完工时，又见每块地砖的间缝里，也夹着细小的瓜子皮。
赵红梨无奈，只能用扫帚尖重扫一遍缝隙。
昏黄的烛火下，赵红梨的神情极为认真。手里的扫把扫着扫着，竟悄然撞到了楼梯阶。
正是那一下，亦是撞醒了赵红梨。
眼神顿了半分后，赵红梨抬头。
她的目光爬过每一层台阶，直至望向了二楼。
四周静悄悄的，只剩赵红梨一人站在楼梯下，以及烛火在她坚定的脸庞上闪烁摇曳。
须臾后，赵红梨还是提起罗裙，一步一步爬上楼梯。她走得谨慎，生怕露了脚步被人听见，可那木制的阶梯还是咯吱咯吱，发出暗响。
二楼的朱漆栏杆与一楼厅堂的无异，只是上面多了些鸟兽荷卉的雕纹。它们一动不动地将每一间雅间拦在回廊后。
还未上到最后一层阶梯，赵红梨就见正对的雅间门窗紧闭。
赵红梨左右望了望，只看到眼前的一扇门，似乎这二楼只有一处雅间。
门上的窗户暗沉沉，赵红梨摸上冰冷的木门，打算透过门缝朝里望。可她什么也望不见，唯有缝里吹来了一阵诡异的凉风。
有些迷茫的赵红梨，站在原地沉思片刻，还是伸手去掏衣袖里的火折子。
“你在干什么？！”
一声质问打破了茶肆里的寂静，赵红梨吓得手一颤。手里的火折子也砰的一声，掉落在地板上，还冒着零碎火星的火折子也在瞬间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