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姝谋 第二十九章 人客

听见有人来,赵红梨克制着自己脸上的慌乱,朝后门望去。

原来是严福,他正一脸冷冷地望着赵红梨,二人目光相对。

“清扫阶梯罢了。”赵红梨的脚下一撇,将火折子踢至罗裙之下。

严福一步步走近,他爬上每一层阶梯后,满是警惕地看着赵红梨的脸道:“谁叫你来的?几天了,难道你还不懂这里的规矩?”

“何等规矩?”赵红梨先是假意没听懂严福的话,又假意恍然大悟了一番长哦一声,才道:“瞧我这记性,严管事,二楼是茶妓伺候的地方吧?”

“那可太巧了,”赵红梨手里的扫把一沉,她满是诚意地问向严福:“小女不想做茶博士了,想做二楼的茶妓,不知严管事能否指教小女一番?”

赵红梨用提条件的方式,掩住了她擅自上二楼的事实,严福当时还未曾料到这点。

“你明白什么是茶妓吗?你做过茶妓吗?你有做茶妓的资格吗?”严福有些不耐烦了,一连几个问询欲要堵住赵红梨的嘴。

诚然,他的问题确实堵得赵红梨哑口无言。

“有何本事就做何事!下去,往后别再让我瞧见你上来——”严福的话刚讲完,他旋即觉察出了赵红梨的行为怪异,还不等赵红梨拿着扫把走开,他又叫住了她:“等等!”

赵红梨的脚步停住,只听身后的严福走上前来,继续问道:“你还未曾回答我,这么晚了你不回下房,上了二楼究竟为何——”

本想糊弄过去的赵红梨,没想到严福还能反应过来。

昏沉的茶肆厅堂里,只听严福的脚步越来越近,赵红梨捏着扫把柄的手也越来越紧。赵红梨的心快提到了嗓子眼,她的脑子不停转着。

还不等赵红梨想好措辞,便听楼下后门又有人喊了起来。

“赵红梨!”

赵红梨和严福齐齐转过头,循声而去。

有人站在门口,正抬头遥遥望着他们。

目光穿过昏暗,只一眼赵红梨便认出了来人正是陆沉。也在那时,赵红梨原本提在嗓子眼的心也落下了,她自知替她解围的人来了。

可惜的是,她已然想好的措辞看来是派不上用场了。

“焙房里正加班加点,以为我猜不到你在这儿消磨时光,欲要偷懒躲制茶饼的活儿吗?!”站在楼下的陆沉,朝楼上喊着话:“还不快下来!”

赵红梨先是应了一声,又看一眼身旁的严福,这才急忙撩起罗裙拾级而下。

即便眼前昏暗一片,赵红梨仍是瞧见了,只留朱漆栏杆后的严福,脸色如夜色一般沉了下来。

还未到交货的日子,密云龙便制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道封存工序。

堆积成山的茶饼摞在一间货仓,赵红梨与一众制茶师站在案前包装着茶饼。

赵红梨先用蜡纸铺在案上,再将茶饼放在纸上折包起来。她的动作极快,甚至比她的思绪还快,还没来得及想一块茶饼便包好了。

纸张的哗啦声里,一块一块龙纹茶饼被藏在油亮的蜡纸里。众人围在桌前,头始终未曾抬起。赵红梨听见他们的谈话,可她毫无兴致加入。

站在密云龙跟前时,天才刚刚才亮,只能听见一阵鸟叫声唤醒清晨。

他们一刻不停地忙着,甚至来不及进食,只顾着眼前繁重的活儿。

有几次陆沉进来了,好似监工一般双手负在身后,在屋内漫步走着。他时不时地看两眼堆在一旁的茶饼,又时不时与众人打趣。

自昨晚从严福那儿叫走了赵红梨,陆沉从未问及过她为何会与严福起了小的争执。

赵红梨看出了陆沉的欲言又止。她知道他有话要对她说,可她不愿给他这个机会。

当陆沉靠近赵红梨时,她刻意地避开了他的眼神。陆沉瞧出了赵红梨的意思,见状后便也识趣地从她身旁绕了过去。

陆沉并未在库房停留多久,就见他匆匆走出了门。

陆沉走后,赵红梨也得了些自在。

直到窗户打来的光,在赵红梨的手背上转为橙色,她才察觉到那是黄昏的时候了。

赵红梨包好手里的那份茶饼,再抬起头来,只见那原本堆积成山的褐色茶饼只剩几片。而桌案的另一旁,层叠摞着比赵红梨还高的蜡纸包。

他们的动作还算麻利,赶在黑天之前就将任务完成。

当赵红梨折过最后一页蜡纸,陆沉又回到库房前来验货。

他很是满意地拍了拍成堆的密云龙:“大伙儿辛苦了!”

众人与陆沉行交叉礼道:“为官人效力不曾辛苦!”

“既然已完工,大伙儿快都散了吧。”

赵红梨将最后一块蜡纸包好的茶饼放在桌上,转身便要离开。她的不经意抬眸,正好撞上了陆沉的目光。

还不等陆沉开口,赵红梨便低头脱下襜裙,绕开他而去了。

因制作茶饼耽误了些功夫,这一日赵红梨比平日里晚了些来到茶肆。

虽说严福也瞧见了赵红梨的脚步迟了些,可他并未怪罪赵红梨。

当时严福的手里还有活儿,他只与赵红梨指了指正门旁的窗户下。

赵红梨打眼一望,那里正坐着一位人客。还不等严福开口,赵红梨便领了严福的意思,朝人客的方向去了。

暮色沉落,正是品茗轩厅堂里人声鼎沸的时候。

每一张茶桌上的火炉皆是起劲儿得烧着,四处的雾气缭绕乱人眼,站在远处的赵红梨并未瞧清人客是男是女。

闻着醇厚的茶香,绕过一方方茶桌,错过熙攘的人流,赵红梨小步走向正门口。

还未曾走近,赵红梨便瞧见那人客正执着茶盏朝窗外望去。

听见有人来了,人客的头也转了过来。

赵红梨的脚步顿时停了,她的目光也不可思议地停在那人脸上,她的诧异的神情好似在问:“为何是你?!”

那人客不是别人,正是陆沉。

陆沉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才悠然地催促道:“小徒弟,快与师父点茶。”

赵红梨倒吸了一口气。

“难不成,奴婢今日要伺候的人客是官人?!”赵红梨还是不死心地追问道。

陆沉将茶盏放在赵红梨的眼前,一脸笑意道:“有何不妥吗?”

“官人若是闲得无聊,大可以去瓦子看杂耍,奴婢可没功夫陪您胡闹。”赵红梨起身就要走。

只见陆沉手中的折扇滞在空中,挡在赵红梨的腰前:“胡闹什么胡闹,我可是钱都付过了,茶博士就这么招待我啊?也忒门外汉了吧?”

“有何样的师父便有何样的徒弟。”

陆沉噗嗤一声笑了,而后道:“我的好徒弟终于认了我这个师父。”

“快坐,”陆沉的目光扫了一圈四周,他又拽了拽袖口,与她低声道:“叫人瞅见你这扭捏态,旁人看了还以为咱俩是小夫妻起口角呢。”

赵红梨仰脸一望,只见对桌的人客正扭脸瞅着自己。即便气不过,赵红梨还是坐回了八仙凳上。

“一日为师,终日为父,再者我又曾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陪为师吃杯茶有何大不了?”说着,陆沉将茶末倒入茶盏底,又将茶筅递到赵红梨的手中。

是没什么大不了,眼下赵红梨如此抗拒,不过是心里发虚,她怕陆沉提及她在茶肆之事。

赵红梨接过茶筅,她先是暗暗叹了口气,又埋头打着盏底的茶末,加了些水。眼见还未击拂出茶泡,赵红梨的手停了,她问道:“那奴婢又是官人的何人?”

赵红梨的问话让陆沉一时愣怔,她看出了他的不明白,又道:“官人是奴婢的师父,又是奴婢的救命恩人,可奴婢为官人做过什么?”

陆沉的脸色霎时变了,他却未开口,赵红梨继续道:“奴婢感激官人为奴婢做下如此多的事,可奴婢却没能力为官人做事。官人,您觉得这关系对等吗?就眼睁睁看着奴婢亏欠着您——”

“你以为我在意吗?我做这些事不过是……”

“奴婢在意!”赵红梨扬声打断了陆沉。

赵红梨的直视陆沉,陆沉也直视赵红梨。

“官人,且不论奴婢与官人的身份有别,”见又引起了旁人的注意,赵红梨才不自在地沉下声道:“官人与奴婢也不过是彼此的过路人罢了,连朋友都称不上。让奴婢去亏欠一个过路人,这不是刺伤奴婢的良心,还能是什么?!”

二人之间的茶炉上,热水正努力地沸起,白雾也冉冉而升。

即便周围的嘈杂声欲要拼命钻进陆沉的耳朵,他也只能听见茶水沸腾的声音。

陆沉瞧见赵红梨眼里不满的情绪,他的心里也开始攒着一股劲儿,后槽牙不禁咬紧,又眼神飘忽,沉默了一瞬。

眼下的茶肆热闹非凡,无人听见也无人在意陆沉与赵红梨说了什么。

“你还是猜到了,”陆沉的脸色冷了,他握紧扇柄道:“你猜到我要劝你离开茶肆。”

赵红梨望着陆沉的眼神未曾躲避。

打一开始,陆沉阻止赵红梨做茶博士起,赵红梨便猜到他一定不会死心,还会继续缠着自己,不要揽下品茗轩的工。

赵红梨道:“官人何苦要揪着奴婢不放?”

“你竟如此缺钱吗?”陆沉不解地问道,“我给你的还不够吗?你**病我找大夫帮她瞧还不成吗?”

“莫非官人以为自己是什么救世的佛祖,来人间便是为了普度众生,再叫人对你感恩戴德?是,奴婢不仅会记得官人的恩德,也不介意再给官人磕几个响头……”

“赵红梨!”他人的误会陆沉满不在乎,可眼前人的误会让他伤心,他将折扇扣在桌上抢言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虽说陆沉极力压住了声线,却压不住他脸上的怒火。赵红梨明白,自己终于惹恼了他,这也自然是她的目的。

“不过是奴婢挑明了官人的心思,才叫官人如此气急败坏吧?”

赵红梨的话让本是气坏的陆沉,忽而一声笑,听起来那似是一声苦笑。

赵红梨两手按住了桌案,起身便要走。

谁知陆沉依旧不死心,他拽住赵红梨的衣襟:“你明不明白,你的财迷心窍早晚害了你!”

“那又关官人何事?!”

“官人,别再自作多情了。在奴婢眼里,官人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对一个下人指手画脚,真以为奴婢会因为官人拙劣的手段感激涕零?”

听见自作多情四个字,陆沉的心里一顿,他的手滑落下来。对于赵红梨的事,他还是松开了手。

赵红梨冷笑一声:“官人,莫再做梦了。”

陆沉差点要将扇柄捏碎,脸上也有了不常见的凌厉。

“听着,最后一回告诫你——”还不等赵红梨离开,陆沉朝赵红梨的方向微偏过头,他的声音低了些,只想赵红梨一人听见。

“品茗轩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它迟早要了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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