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姝谋 第二十七章 做人

制作“密云龙”并非易事,除去采茶,还需蒸青。将新鲜茶芽叶放置甑笼中蒸熟,使其除去青草气,稳固茶香,以为后续工序顺利进行。

将蒸青后的茶叶用布袋包裹,再取木槌锤打压榨,摒弃多余的茶汁水份,以此来减少茶芽叶本身的苦涩,以保茶饼滋味的细腻,此为压榨去汁。

再接着,制茶师们会将压榨过后的茶叶子倒入石臼中,加入少量冷水反复捣碎,成为茶膏。茶末研磨得越细致,出来的茶末越易于泡解,点茶时的泡沫也更为绵密。此为研膏。

研膏之后,便是模压成型。将茶膏倒入事先雕刻成型的模具中,用力按压拍打,便能成型,初具茶饼形态。

接下来便是关键的干燥,若是不能将茶饼干燥处理,茶饼不仅口感不佳,还会受潮减短茶饼的寿命。将茶饼串成一串放在炉上翻烤,便能将其中的水分烤去。

待到茶饼烤干,便可用蜡纸包装封存,也就完成了所有的制茶步骤。

虽说赵红梨来制作茶饼时,已到了干燥的工序。可陆沉还是耐下心来,将制作茶饼的六道工序都耐心地讲与赵红梨,以便她能更为了解制茶。

张致全的品茗轩只是个茶肆,并非什么茶坊或茶场。为能制出精良的“密云龙”,张致全特意将后院的几处小屋临时改造为焙茶寮。

赵红梨跟随陆沉来到焙房,刚掀开门帘一阵热浪便滚滚而来,本就是炎夏,那更为燥热的气息,差点将赵红梨打退而去。可见陆沉却是一点都不受妨碍,他引着赵红梨去往烤炙茶饼的炉子。

炉子前已是站了几人,那是临时找来的制茶师。热气冲脸的炉前,他们将帮手事先串好的茶饼,置在炉上烤着。

见陆沉来了,制茶师们纷纷站起了身子,欲要与之行礼。

还不等众人开口,陆沉便道:“勿再行礼了,这么热的天,大伙们快点完工了事吧。”

制茶师们见状,感激地看了两眼陆沉,又一脸喜色地转身忙着手里的活。

陆沉回望赵红梨,小声询问道:“小徒弟,你想从哪个做起?”

他的话音还未落地,陆沉手里的折扇指向一旁道:“还是去串茶饼吧,那里的活儿轻松些。”

折扇指向的那头,是一位上了年岁的大婶,正像串铜钱一样,将一块块茶饼串了起来。

赵红梨仰脸看了一眼陆沉,他的额上已然滑落了数滴豆大的汗珠。

大抵是陆沉早已习惯了焙房,甚至未去擦脸上的汗渍。她望着陆沉脸上的汗水道:“轻松活儿能换来更多的钱吗?”

一听这话,陆沉的脸上浮起笑。

“好好好,”陆沉频频点头,“我陆沉的小徒弟,轻松活儿哪能看在眼里。”

“快去吧,少不了你的银子。”陆沉的嘴角始终扬起。

还未与陆沉招呼,赵红梨便转身而去了。陆沉见赵红梨利索地干活去了,也便起开,用折扇挑开了门帘,出门离去。

赵红梨当日便学会了焙茶,她的动作也极快地熟稔起来,与旁人比毫不逊色。

午后的焙房里,屋里的热气早已将赵红梨的头脑烘涨。可听身边的制茶师说,这茶饼要在七日后完工,情况急任务重,谁也不敢放松一刻。

炉匣里的炭火快要燃尽,一名个头不高的小厮顺势加了些炭。屋外是烈日当头,屋内却好似下了一场雪。那是茶饼下飘起的碳粉。

系着素色襜裙的赵红梨,不仅闻见了炭火味,亦是闻见了一股茶香气。她的指尖已然温热,手里不停翻转着一长串的茶饼,以防将茶饼烤糊。

赵红梨擦了一把额间的汗,她听见炭匣里噼里啪啦作着响。她很快习惯了炭火来的燥热,口中也便不再感到干涩。

当手中的茶饼烤得差不多了,她将那串茶饼拿起,与串茶的大婶交换过新的茶饼。只见那原本嫩绿的茶饼,放上炭匣后也转眼变换了深色,泛着一撇金褐。

“小的听闻,小娘子本是娘子的贴身丫鬟?”一旁的小师傅与赵红梨交谈道,“怎会想起干这粗活?”

赵红梨并未接他的话茬,甚至连头都未抬起,只顾着手里的活。

那位个头矮的小厮懂人眼色,见赵红梨缄口不言,便打岔道:“娘子有自己的想法,轮得着咱们打听吗?”

“不过是讨生活罢了,还分什么高低贵**啊?”串茶饼的大婶接话道。

“若是您受了什么委屈,也可以讲来听听。”率先挑起话头的小师傅道。

“你可真是不长眼,瞧娘子如此聪明,连焙茶都学得如此快,能受什么委屈?”一旁的小厮出手拍了那个多嘴的小师傅,“你是否又犯懒了,不干活操心别家的事。”

小厮显然已经看出,陆沉官人与赵红梨之间的关系匪浅,他欲转移话题提醒他的伙伴,可他那伙伴还是不开窍。

“你!咱们这不是无聊扯闲篇吗?!犯得着如此谨慎——”挨打的小师傅气不过,也回拍了那人的头道:“就你长手了!就你长手了!”

站在旁桌的大婶,望着他们之间的打闹,也仰头大笑起来。

众人的谈笑并未惹恼赵红梨,她明白他们也不过是在消磨时光罢了,根本无需在意。末了,待到众人没了话,赵红梨才翻转了一下手里的茶饼。

见一侧的茶面已是初见深褐,赵红梨才意识到自己走了神。她望着那一面嫩绿一面褐色的茶饼呵笑一声,似是在笑自己。

待到众人已沉浸在自己手里的活儿时,他们听见赵红梨骤然开口。

“我算什么聪明人,我连基本的做人,都没做明白。”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玩笑,可在众人听来,那话音里更像是掺了些认真。他们纷纷扬起了头,不觉地一起将目光投在赵红梨的身上。

若是这话真带了几分认真,那也确实有些重了。

挑话的小师傅以为是自己失言得罪了赵红梨,他忙改口:“小的只是闲来无事,随口一问,还望小娘子不要放在心上。”

他的话并未换来赵红梨的笑脸相应,只见赵红梨轻摇了头,又埋下身子烤茶饼,多的也便不说了。

静悄悄的焙房里,只剩炭火还在噼啪地响。

低下头的赵红梨自然感受到了气氛紧张下来,也感受到了众人投来的局促目光。赵红梨自知今日的话有些多了,这才又抬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假意无事一般问向众人:“不知咱们每日几时收工?”

待到焙房收工,天色也快要暗下来。

赵红梨将襜裙解下,换了身行头才赶往宅院另一头的茶肆去。

她不得不找时机去往品茗轩做工,毕竟那两名奇怪的茶妓也曾在那里做工。

唯有深入茶肆,赵红梨才能摸些新的证据出来,顺便也换些更多的银子交给医馆,以便为娘亲医病。

一天下来,赵红梨的脑子里总是装着李青芷的事。她收了她的钱财,就必定要替她抓紧办事,一来她还欠着她的人情,二来她实在拿不出银子还她。

赵红梨已然想明白了她去茶肆的目的,也自然清楚她该做些什么。想及此处,赵红梨加紧了脚步,朝着前宅而去。

日头完全撤回了天际,黑夜也将大地罩了半截。

品茗轩门外的红纸灯笼,将街道上的青色砖石照成琥珀。

人来人往的街道里,时不时有人客在品茗轩的大门处进进出出。

严福不仅是张宅的管家,也是茶肆的管事。如此重要的职位,张致全自然要选一个最为信任的人去做。

到了夜里也是品茗轩最忙活的时候,严福在馆内忙前忙后。

朱漆栏杆将茶肆一层隔为几小间,每一张檀木茶桌上都刻满了精致雕文。陶制与瓷制的茶具摆放整齐,在灯火下熠熠着光泽。一切就绪,只等着贵客临门。

博古架上挤满了茶罐,茶仆女正与一位客官挑选茶叶。

除此之外,一楼的每一张茶桌上几乎围满了人客。厅堂里,他们的交谈声在雾气缭绕里起起伏伏,他们各个举着茶盏,只待身旁的茶博士为其点好茶。

赵红梨一进茶间,就被严福安排在靠窗的一处茶桌上。

还未走到跟前,赵红梨打眼望去,便瞧见那茶桌旁坐着一位独眼的书生,他手里捏着瓜子,歪头望着窗外的夜市嬉笑着。

赵红梨走到跟前,撩起罗裙一坐而下,那书生算是转过了头,脸上的眼罩与另一只眼珠齐齐看向赵红梨。还不等书生开口,赵红梨便从小茶馆中取出茶叶,投入石碾中。

“这位娘子有些眼生啊,该不会是头一回伺候人客吧?”独眼书生剥开瓜子壳,就往嘴里投。

茶炉里的水还未沸起,便能闻见赵红梨手里的末茶,轻轻飘着茶香之气。赵红梨不紧不慢地答道:“还请客官放心,眼生并非意味着手生。”

咔吧一声,独眼书生磕开了一粒瓜子,他还未咬牙去吃,嘴里便笑了一声。

得亏在来到茶肆之前,赵红梨就跟着陆沉学了点茶,才免她露出破绽。

赵红梨将碾好的末茶倒入盏底,注入少许水后,又拿起茶筅在盏中疾速地击拂。她的手法很快,眼瞅着那茶膏很快生出了沫浡。

铜壶倾斜,赵红梨又在茶盏中加了些水,随后又执起茶筅二道击拂。茶筅打在盏身上的声音甚是清脆好听,独眼书生的目光也被吸引了去。

桌前的灯火发着不浅的光芒,将赵红梨的指尖照得透亮。

修长的手指熟练地摆弄着茶具,茶炉上的水很快便要沸了,一层又一层雾气争先恐后地冒着,将赵红梨的手映得更为白嫩。

对面的书生坐得四仰八叉,头迅速一撇,噗地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瓜子皮。

只剩一只眼的他,也挡不住那满是狡黠的目光。

独眼书生先是直勾勾地盯住赵红梨忙活的手,又抬起头,目光上移打量赵红梨谨慎又带着些清秀的脸。

击拂声不断,他忽而开口道:“开个价吧?”

赵红梨听见了独眼书生的话,可她依旧一脸平静地佯装未曾听见,只盯着手里的活。

独眼书生见人不理自己,他便将嘴里嚼了一半的瓜子皮,用力吐在赵红梨的脸上。

赵红梨的手一怔,面色也跟着一怔。她的心里生了一把怒火,可她仍是不慌不忙地用手拂掉脸上的瓜子皮,又埋着头加水击拂。

独眼书生见赵红梨不理会自己,顿时脾气上来了,他用脚踹了一下赵红梨的椅子:“老子在问你话!”

嗤啦一声,坐在椅上的赵红梨跟随木椅后移一瞬。

茶盏里的茶膏已然成了,炉上的水也滚沸了起来。

面对独眼书生的挑衅,赵红梨脸上撇过一抹冷笑,她抬起眼眸直视着独眼书生,讥讽道:“客官该不会是头一会花钱吃茶,连茶博士和茶妓都分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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