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李青芷只是发现,兰茵在暗中**自己。
有几次,兰茵不仅偷听自己与其他下人讲话,还偷翻她的贴身之物。机敏的李青芷很快觉出蹊跷,她只默默不言按兵不动,踌躇何时捅破这层窗户纸。
还是一个时辰之前,兰茵率先捅破了窗户纸。
进过朝食后,兰茵将剩下的饭菜收拾出去时,李青芷特意问了一嘴兰茵:“员外何时回来?”还不等兰茵答复,李青芷便从兰茵那确切的眼神里,看出了不一样的心思。
果不其然,待兰茵出了门,李青芷从自己的柜子里翻出东西,门上的窗纸很快便透了个洞。
李青芷眼疾手快,将**的兰茵当场抓住。
兰茵当时便慌乱了,她眼含清泪跪下身子,一瞬哆嗦起来。
李青芷才质问了兰茵一句,怕事的兰茵便将张致全嘱咐她做眼线之事,交代了个一清二楚。
手中的茶盏也快凉了,再多说亦是无益。
李青芷轻叹了口气,望着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背,本想咽下这口气,就此作罢。
谁知兰茵以为李青芷要严惩自己,便将赵红梨也是眼线的事实,一并脱口而出,以此来转移所有火力。
李青芷看出了兰茵的目的,她先是不以为意,却不想兰茵拿出了那张洇了字的纸。
那还是兰茵整理书房之时,醉酒的张致全将那页纸给了兰茵叫她扔掉。兰茵无意间听见张致全与严福提及那张纸的来源,她才留了个心眼将它留下没有丢去。
兰茵还未提两句,眼见着她的打算很快奏效。
李青芷拿过证据后出了神,震惊的目光迟迟未从纸上移开。
李青芷当然确信是赵红梨出卖了她,只因那个下午只有她与赵红梨在书房。
“奴婢……”赵红梨几乎跪在地上,她心虚地解释道:“奴婢那时还未与娘子相熟。”
“赵红梨!”李青芷气急了,她的声线不觉扬了一道:“你出卖了我还要狡辩什么!”
空荡荡的厢房里,回响着李青芷的怒气,那是几近难以四散而去的怒气。
“娘子知道,奴婢也是逼不得已,奴婢急需用钱……”赵红梨的声音有些发抖,那发抖的程度还未能使人察觉。赵红梨再次握住李青芷的手,希望她能耐心听下去:“娘子给了奴婢机会,奴婢自然感恩戴德,这才叫奴婢有钱去给娘治病,可这之前……”
听见赵红梨感激之言,李青芷更为愤怒了,她一把甩开了赵红梨:“你还知道我给了你银子?!”
“你出卖了我后,竟还有脸收下我的银子?!”李青芷的脸逼近赵红梨,她咄咄道:“你知不知道,正是你将信件交给张致全,我差点叫他打死?!”
“赵红梨,我只是想活个人样罢了,你为何要这般害我?!”李青芷的情绪饱涨,斥声道。
这么多年摸爬滚打,李青芷见惯了背叛与伤害,可她怎能忍受,自己真心相待的人出卖自己。
她对自己未曾认清人,以及混沌的愚蠢感到耻辱。
“娘子!”赵红梨不敢握住李青芷的手,她向前跪爬了两步,拉住李青芷的衣襟,双眸旋即晕出湿红悲痛道:“娘子想活个人样,而奴婢……奴婢只是想活着啊……”
提及活着二字时,赵红梨感觉到她的手背有温热的泪珠滴下,那瞬她才明白是自己哭了。
见李青芷不发一言,赵红梨以为事有转机,这才用手背急忙擦干眼角的泪。
“求你信奴婢,奴婢再也不会出卖娘子,奴婢会拼尽全力为娘子办事,奴婢已然有了帮手,娘子不是说过,与奴婢联手,必能事成……总有一天,定能让伤害咱们的人都得到严惩……”
李青芷并未理会赵红梨的话,头上的珠钗撇向了别处,她的眼神也撇向了别处。
猝然,她先是嗤笑一声,又讥讽道:“奴婢就是奴婢,我真是鬼迷了心窍,竟会轻信一个卑**的奴婢……”
李青芷的话使赵红梨先是一怔,而后她的身子不觉后倾。
骤然,她拽着李青芷的手也滑落下来,跌在冰冷的地砖上。
她俨然明白,她彻底伤了她的心。
那个原本坚信她与她本是平等,不分什么下人和主子的娘子,有了彻底的转念。赵红梨明白,从那时起,李青芷对她再也瞧不上。
生冷的二人之间,浮现了长久的沉默,长久到让赵红梨心生了胆怯,胆怯一切兴许再无挽回可能。
不知不觉,赵红梨再次哭了起来,她拼力克制着哭腔。
她不顾眼泪在两边的脸颊滑落,正回了身子后,又与李青芷深深磕着头,好似是二人的诀别。
赵红梨隐着哭腔道:“望夫人放心,奴婢领了夫人的银子,必然会将夫人的事办成。”
伏在地上的赵红梨迟迟未起身。只因李青芷未再否决她,她心中有了侥幸。
她以为李青芷还会对她的计划抱有期待。
“奴婢已然问清楚了讼师,要想举证命案,必得为死者验尸,找到凶器和证据,查明杀人动机和作案手法。如今奴婢已经查明,死者名为眉苏,身份不明,是为品茗轩的茶妓。奴婢想来,这命案应当与品茗轩有关,奴婢定会想方设法寻找杀人动机……”
赵红梨不经意间抬起头,她仰脸望了一眼李青芷,只见李青芷的眼神冷漠,仿佛赵红梨的所有言语都与她无关。
赵红梨欲要说出的话也被自己截断。她心知肚明,李青芷绝不再信她的话了。
一个劲儿的自说自话,显得整个屋子更为冷清。
自说自话的无疾而终,更是讲话人的自作多情到了尽头。
无论赵红梨再说什么,李青芷的面上不再有起伏,她也不再理会赵红梨,连眼神都不再落回她的身上。即便如此,赵红梨还是将自己所查到的一切,都讲与李青芷听。
所有要交代的事都交代了,所有需要讲清的话都讲清了,她也自知再没资格与李青芷说下去。
赵红梨的心底空落落的,可她还有何资格失落?
李青芷说得极是,她已然出卖了她,还有何颜面去收她的银钱?她是缺钱,竟连良心都缺了去。
越是这般自责,赵红梨的脑海里,越是回想起那个待她极好的李青芷。
那个甚至还顾不上原谅她的错误时,就将身上的金银给了她的李青芷。
那个毫无主仆尊卑念头,费尽心思教她识字的李青芷。
那个无论如何都信任她,将身世秘密毫无保留地讲与她听的李青芷。
还有那个即便浑身是伤,脸上依旧挂着笑的李青芷……
思及此处,赵红梨再望一眼面前绝望冷漠的李青芷,她对李青芷的愧疚更为深刻了。
这深刻也令赵红梨茫然,究竟如何才能弥补她对李青芷的伤害。她能做的,便是继续为她办事,哪怕赴汤蹈火,哪怕她不再需要自己。
除此之外,她又能有何用处?对此赵红梨心知肚明。
风波过后的李青芷,不仅想将赵红梨赶出厢房,甚至想将赵红梨赶出张宅,最好是这辈子再也不见她。
她对她的厌恶太过强烈了,强烈到连这深深的宅院都难以藏下它。
张致全很快便知晓李青芷与赵红梨发生了巨大的冲突。
眼见着怎么劝也劝不住,李青芷无论如何也要撵走赵红梨,张致全的心里反而起了轻松。这些日子来,赵红梨是最大的变数。李青芷这般容不下赵红梨,他也不用对她二人的关系起疑了。
在张致全看来,赵红梨是个聪明人,她的手又巧,是个合格的采茶女。若是将她遣走多少有些可惜。
当他盘算着如何将赵红梨留在身边时,没成想,她很快就同他挑明了决心。
“奴婢想去茶肆做事。”抱着行囊的赵红梨,挡住张致全的去路,她亦是直视着他的眼。
还不等张致全应答,赵红梨便道:“员外应当明白,除了奴婢,员外一时也找不来人做事了。”
张致全并未接赵红梨的茬,他道:“你的小聪明迟早害了你。”
“员外明白,奴婢的眼里只有钱,为了钱,奴婢不得不揣摩员外的心思,”赵红梨慢条斯理地道:“若是奴婢成了茶博士,必得得到应有的酬劳,奴婢斗胆再揣摩一回,若是奴婢做得好,指不定员外给得更多,奴婢干起活来只会越来越好。如此一来的揣摩,怎会对员外无益?”
院中的枝叶被风吹动,阴影抖落在二人脸上。
张致全望着赵红梨,也望见她手里稀瘦的行囊,他两手负在身后,讳莫如深地笑了。
正是这一笑,让赵红梨多少有了把握。
“哟,这主仆二人在商讨何事啊?瞧这气氛,应是无什么大碍吧?”这时,陆沉走过月洞门,正向着张致全和李青芷大步而来。
还不等张致全反应,赵红梨便低声与张致全道:“官人自会留住奴婢,员外也不想在他面前与他的徒弟争执,让他看出员外的犹疑吧?”
赵红梨再次猜中了眼前人的心思,张致全的脸上也再次浮出笑容,甚至笑出了声。
张致全仰脸望向陆沉,他的笑并未停下:“草民不过是与她商讨些琐事。”
待到陆沉走到跟前,张致全才与陆沉细细说道:“这丫头想去茶肆做事,不想做内人身边的贴身丫鬟了。”
“员外答允了吗?”陆沉看了一眼赵红梨手里的行囊,又笑问张致全道。
“这丫头是官人的徒弟,留在内人身边自是可惜了。”
“员外好眼光,陆某的小徒弟自然前途无量,”说道着,陆沉执着折扇的手落在赵红梨的肩上,“若她能专心制茶,不仅能助陆某之力,往后啊,也必定制出更为出色的茶饼,使员外的生意更加红火。”
谁知,还不等陆沉的话音落去,赵红梨却抢言道:“奴婢并非只想制作茶饼,奴婢也要去茶肆做茶博士。”
说这话时,赵红梨望向的只有张致全。
一旁的陆沉,诧异地看着赵红梨的脸,他欲言又止的功夫,张致全竟然点了头。
“你的天份错不了,就按方才所说的。既然官人来了,先与官人学学规矩吧。”
这主仆二人一来二去,似乎并未打算改主意。
眼见着张致全走远了,陆沉这才反应过来,赵红梨打算要去品茗轩做事。
待到院中只剩二人,陆沉才扶过赵红梨的肩头。
他道:“你要去茶肆,为何不与我商量?”
“为何要与官人商量?”
“你是否知道,那茶肆……”
“这又关官人什么事?”
还不等陆沉说完,赵红梨截断他的话头,直视他的目光。
游廊的屋檐挡住了些日光,站在阴影处的赵红梨,瞧见陆沉与自己站在截然相反的光芒里。赵红梨坚信,陆沉亦然发现了二人处在迥乎不同的境地里,才会令他一时怔住,说不出话来。
赵红梨后撤一步,躲开了陆沉搭在她肩上的手。他们各自的身份,还不容许他们有如此暧昧的靠近。
“官人,烦请注意分寸。”赵红梨冷冷一声道。
那话不仅是说陆沉搭过来的手,亦是在说他要掺和她的决定。二人皆是明白人,陆沉一下便猜到赵红梨的心思。
所有想讲的话,也被堵在心里。
赵红梨抱着行囊未有半分犹豫,转身便往后院而去。
只留下陆沉立在原地岿然不动。就在那时他的心里竟有一分怅然,可他却无处诉说。
倾泻而下的阳光就在眼前,陆沉不知怎的忽而一笑,或许那是一种自嘲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