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雇工契约，那么多下人，只有这两个名字没有姓氏。
契约上除了两个简单的名字，再多余的信息几乎瞧不见，好像她们本身就是如此简单地活在这世上。
躺在硬冷的床板上，赵红梨用手指反复在床上书写着那两个名字。
月亮好似是漏洞百出的月亮，照进来的光也是稀薄暗淡。赵红梨朝天花板一眼望去，也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她反复琢磨着其中奥秘，她想到，或许那无名女尸就是这两人中的其中一个。可没有查到她们的身份又有何用？只是个简单的名字，连姓氏都没有，又怎样才能找到她们的家人？更别替去验尸了。
如此漫长的深夜，赵红梨抱着满满的疑惑却无法入眠，只能等到天一亮，她亲自去询问李青芷了。
到了第二日，还没等赵红梨起身去伺候李青芷，沈薇便找上门了。
那时赵红梨正在疱屋等李青芷的朝食，却见陆沉找上了她。
赵红梨一见陆沉朝自己走来，便转过身去假装没看到他。
见姑娘躲着自己，陆沉脸露笑意地走到她跟前去，拉过她的肩头问道：“怎么？怕我吃了你的甜粥？”
他的话让赵红梨意识到，锅里的粥已经滚溢了出来。白色的粥液爬出了锅沿，食物香气也争先恐后地飘了出来。
赵红梨连忙掀开了锅盖：“官人见惯了好东西，还想抢娘子的吃食吗？”
噗嗤一声，陆沉笑出了声。
疱屋里的下人和厨师都撇过了头来看他们，陆沉这才咳了两声道：“你母亲的药钱是不是该付了？”
“官人怎会知晓？”
“医馆的人都找到我这儿来了，我怎会不知？”陆沉扬声道：“快去吧，我让郑迟盯着，这粥熬不干，况且你家娘子又不止你一个丫鬟，别叫你家员外瞧见，又有人找上门来跟你要钱，当心丢了饭碗。”
从陆沉的话里，赵红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连忙擦了擦手。
正要出去时，陆沉偷偷拽住了赵红梨的衣角，与其耳边低语道：“人在侧门等着，为师揣测，她应当是来找人的，而非来找钱的。”
眼下沈薇已然明白，张致全盯上了她，她也不敢贸然上门找赵红梨。于是她打算去赵红梨的家蹲她，却不想遇到了给赵王氏送药的药童。
从药童的话里沈薇得知，他该向赵红梨讨之后的药钱，沈薇这才连忙替赵红梨付下了药钱。她又转念一想，可以扮做讨钱的药童来到张宅。
得亏赵红梨走到张宅门外时，遇到的是陆沉，也得亏她求助的是陆沉，这才叫陆沉替她叫出了赵红梨。
侧门外是一条静谧的小道，平时少有人通过，陆沉指了个地方叫沈薇等着，也就能避过张致全和张宅的其他下人。
赵红梨一出门，墙边伸出沈薇的脑袋，她小声叫着她的名字。
赵红梨循声而去，一看是沈薇，脸便沉了下来。她有些生气，生气沈薇的行动过于鲁莽，万一又被张致全发现，那沈薇的处境又会更加艰难。
赵红梨左右看了看，确信没别的人，才走向沈薇。
“谁允许你来的？！”赵红梨压低了声线，却压不住她语气里的怒气。
沈薇并不在意赵红梨的怒意，她一把拉过赵红梨，有些得意道：“我只是想问问你，你要找的，是否是杀害无名女尸案的凶手？”
一丈宽的小径里，赵红梨甚至能感受到沈薇的呼吸。
她没料到，她不过是随口问了几句沈薇关于查命案的事，沈薇竟能猜到她到底在查哪件案子。赵红梨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不知该如何否认。
“就是你家员外的成婚之日，那个桥上的无名女尸啊。”沈薇小声地提醒赵红梨，她以为她不知自己说的无名女尸案，究竟是哪个案子。
沉默良久，赵红梨终于抬起头，她问道：“你为何知道？”
“查不出身份的流民，穿着光鲜亮丽，只能是饮妓、茶妓和青楼女子啊，”沈薇见赵红梨无言，又继续道：“靈州所有茶肆酒肆以及青楼我都盘问过了，谁都不承认无名女尸曾在他们那里做过工，也未曾见过她。只有那天，尉司拿着契书找到你家员外，看来这无名女尸来到靈州，只在你家茶肆待过。”
“你家员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一靠近他，他便诬告我，只能说明，”沈薇撇了撇下巴指了指张宅的方向，笃定道：“我是你家员外的威胁，你也支支吾吾，就是不愿让我参与命案……不是你们张宅的案子，还能是哪的？”
沈薇滔滔不绝讲个不停，赵红梨还是陷入了思绪，她不知该如何讲起。
沈薇用肩膀怼了怼赵红梨的肩膀道：“准没错吧？你是在查无名女尸的凶手吧？”
赵红梨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想躲过沈薇的眼神，甚至一走了之。
谁知不死心的沈薇拦住了赵红梨的去路，她道：“你这案子我接了。”
“你魔怔了不成？！”赵红梨直愣地看向沈薇。
“那又如何，好不容易能有机会办杀人的大案，红梨，你不许拦我！”
赵红梨本要开口拒绝，沈薇却抢先道：“你瞧见了，因这宅子的主人，我那讼师摊子已经没了，若无大案可办，我岂能翻身？！”
沈薇提及要翻身时，她两手一叉腰，脸上浮起了势在必得的神态。
赵红梨沉思不语，莫说沈薇没能在她那儿得到答复，她自己也未能给出一个答复。
她的目之所及，唯有站在狭小道上的沈薇，用单薄的肩头接过了爆裂的日光。
回到张宅，赵红梨的内心始终无法平复，像失去鳍的鱼，怎么奋力去游，都没可能游到岸上去。
此时李青芷应当已吃过朝食，赵红梨这才回到下房想着洗把脸。手还未伸进水里，就见兰茵也回来了。
自从兰茵出卖了赵红梨之后，她已然与赵红梨生了嫌隙。
诚然赵红梨根本未曾怪过兰茵，而兰茵的目光里却始终带着仇视。
正如眼下进门的兰茵，她莫名剜了一眼赵红梨。这莫名的敌意从未令赵红梨诧异，她知道它产生的缘由。
他们皆是时刻在挣扎的苦命人，唯有对世人时刻保持敌意，才能让挣扎的日子舒坦些。
夏日的阳光并不会因为它出自清晨，便忘我地冷却下来。它依旧拼尽全力燃烧着自己，也试图炙热赵红梨的发肤。
赵红梨甚至将整个头都埋进了水里，潮湿盖满她的脸庞。
久了，她的嘴边冒出细小的气泡，耳边也响起无关紧要的水声，额间的发丝错乱地在水里漂浮游荡。
她一方面希望沈薇能靠这个案子翻身，另一方面生怕连累了她，两个想法起了强烈的冲突分不出胜负。她沉浸在那挣扎的思绪里，甚至忘了将头抬起。
直到窒息就要吞噬她时，哗啦一声，赵红梨的脸猛地抬起。
赵红梨抹了一把脸，她的眼神像是被磨得更为锋利，她喘着气望着墙上的砖石，手里的帕子擦着脸颊上的水珠。
无论如何，赵红梨至少已经明白该如何着手查案。
紧急的情况做出紧急的抉择，眼下沈薇是否加入她们还非要紧事，赵红梨打算先放一放。到了万不得已，沈薇甚至还能派的上用场。
赵红梨将自己的脸和额发擦干净后，才放下一切朝房外走去。
她盘算着一切，先想辙找到女尸的身份，找不到就找另一个人，若她还在世的话，或许将成为她们的突破。赵红梨坚信，在她和李青芷的联手下，真相应当很快就能浮出水面。
到这时，赵红梨似乎忘了，她当初是为了银子才去帮李青芷做事，而如今，她真心希望能帮李青芷脱离苦海，见她重获自由。
若是能在那时，拉上沈薇一同查案，沈薇也必然能因此翻身，她便也不会失去她的讼师路。
在赵红梨看来，事情的发展皆是朝着有利的方向。
沈薇是个聪明人，还未等赵红梨说明，她已然猜到了一切。若是真有她的帮助，一切只会更为顺利。想及此处，赵红梨心里忽而生出了些畅然。
即便日光更为热烈地打在赵红梨的身上，也毫无可能击碎她的好心情。
当赵红梨轻松地穿过游廊，拨过厢房门外将要擦过耳鬓的枝丫时，还未踏进门槛，便一眼望见正坐案前的李青芷。
赵红梨捏起罗裙，朝李青芷小步而去。
“娘子，恐怕咱们很快就能查清案子。”话说了一半，赵红梨才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她关上了门，也阖上了窗，而她脸上的喜色也终是止不住了。
她自顾自地忙着，又怎会察觉出李青芷神情已经有了异样。
赵红梨跑回李青芷的身边，一边盈盈笑着。她握住她的手道：“娘子不用等太久，奴婢已经有了头绪。”
“奴婢不仅查到了女尸的身份，还有奴婢的讼师挚友要帮我们……相信事情很快就会有眉目，您就快……”
赵红梨终于抬起头看向李青芷。她的话说了一半，便被李青芷冷漠的眼神所打断。
赵红梨这才意识到李青芷的手如此冰冷，就好似此时并非炎炎夏日。
赵红梨暗中有了预感，她脸上的喜悦也要走到尽头，可她还是不死心地低声喃道：“您就快要重获自由了。”
一声哼笑后，李青芷怪异的目光打在赵红梨的脸上，她先是甩开她的手，尔后讥讽道：“重获自由……”
强光斜穿菱花格窗，照在李青芷鎏金珠钗上，泛着凛凛冷光。
赵红梨被李青芷的反应惊得哑然。
下一瞬，李青芷像是藏不住那心口的怒火，将一团纸狠狠扔在赵红梨的脸上。
弹开的纸团，落在她的褶裥上。
赵红梨先是一愣，她望向李青芷的双眸，一时讲不出话来。
她想开口去问，可她哪能抵过李青芷那夹着一丝绝望的眼神。
目光凝滞片刻后，赵红梨还是低下了头，她小心地拿起掉落的纸团。
皱巴巴的纸团被打开时，脸色铁青的李青芷再次启唇：“赵红梨，这便是你言下的重获自由？！”
那是第一次，李青芷直呼赵红梨的全名。这些日子来，李青芷从未看低过任何一个下人。赵红梨始终看在眼里，李青芷并非那样的人。
而今不同了，赵红梨打开那页纸便明白，而今一切都不同了。
李青芷扔在赵红梨脸上的，正是李青芷当初的书信所洇下的纸。看着上面的内容，赵红梨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那是月余前，她在书房处偷偷藏下的东西。
赵红梨终于明白，她曾经的出卖，终于还是被李青芷发现。那本该消失而去的愧疚，在李青芷的重提之下，再次涌上赵红梨的心头。
赵红梨抬起了头，她凝望着李青芷那张难抑怒火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