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红梨来到城门西角。
不用沈薇说明,赵红梨也知道她在这里有个摊位。
几年了,赵红梨每次路过都是绕道而行。她怕和她再有什么瓜葛,这么多年她都对她避而远之。
街边的小贩一声声吆喝,阳光不知疲倦地照在赵红梨身上,她站在一颗老去的柳树下。
那本该是沈薇摆摊的地方,如今却不见她的身影,只剩一张漆黑的木桌。卖糖堆的小哥路过赵红梨,见赵红梨看着那木桌发呆,才道:“娘子也是来找讼师的吗?”
赵红梨并未理会小哥,小哥擦了擦脸上的汗与之道:“说也奇怪,那个小妹啊有几日不见人影了。”
靈州的一切都稀松平常,街道稀松平常,商铺稀松平常,连路两旁的草木也稀松平常。赵红梨穿过所有的稀松平常,心里却冒出了不好的念头。
她一路大步流星,心里也焦灼万分,她多怕沈薇会出事。
幸亏她知道沈薇的住处,也幸好沈薇一直未曾搬家,才叫她找到了她。
急切地赵红梨甚至没有敲门,一下撞开了沈薇家的门。
阵阵芳香氤氲着小院,此时的沈薇正在修剪院中的木槿花,见赵红梨来了,脸上立马迎出喜色。
“红梨,你的伤好些了吗?”沈薇停下了手中的活,问赵红梨。
赵红梨并未回答沈薇,而是问她:“到底出了何事?为何连着几日都不去摊位?”
沈薇这下明白了,赵红梨已然去过城门喜角。她两只手摆弄着剪刀手柄,锋利的剪刀臂也在相互碰撞着。沈薇噘着嘴又叹了口气:“被人威胁了呗……”
“他不仅威胁我,还讦告我,让我做不成事摆不成摊位……”沈薇说着就将剪刀放在多余的枝叶上,咔嚓一声剪断了冗杂,好似在泄愤一般:“以为这就能断了我的讼师路吗?门都没有!哼!”
沈薇的话还没说完,赵红梨就抢先问道:“告你的人是不是我家员外?!”
沈薇长大了嘴巴,她讶异地看向赵红梨,嘴里低喃道:“你怎么知道……”
言罢,沈薇赶紧将剪刀扔在了地上,拉着赵红梨就进了堂门,生怕被外面路过的人听见。
原来那天不仅张致全发现了沈薇出现在张宅门外,连赵红梨也发现了张致全的发现。她应该早点想到的,她们明目张胆地在宅院门外交谈总会引人注目。
赵红梨还没坐下便想走了,沈薇却拿出一只碗,准备给她倒水,她一脸笑嘻嘻。沈薇当然高兴赵红梨的到来,甚至未曾怪过赵红梨连累了她。
这让赵红梨更难坐住了,她甚至后悔来找沈薇,转过了身就要走。
“上哪去?”沈薇一把抓住赵红梨的胳膊。
赵红梨哑口不言,她想要挣脱沈薇的手,哪知沈薇死死地抓着她不肯松开。
“你找我肯定有事,不然鬼才信你会没事找到我家来。”沈薇对赵红梨撇这嘴。
“你快说到底所为何事,你不说我就哭给你看!”
看着那握紧的手,赵红梨对沈薇真是没办法,她自知是推脱不了了,就问她:“你办过最大的案子是什么?”
沈薇眨巴着眼睛看向赵红梨:“最大的案子……”
她一边思索,一边重复着那句话:“最大的案子……”
沈薇松开了赵红梨的胳膊,坐回桌前拿起一碗水要喝时,眼神才恍然一亮道:“就是上个月啊,有人私售假度牒,我替苦主讨要钱财……”
沈薇喝了一口水,正打算侃侃而谈时,赵红梨打断了她:“杀人的案子接过吗?”
长噗一声,沈薇喷了一口水。
自觉失态后,沈薇连忙擦掉脸上的水渍,脸上也写满了愁虑。接着她又起身关好门窗,确保除了她俩谁也听不见后才开口。
“我的姑奶奶,”沈薇拉住赵红梨的手,语重心长地问她:“你不会是杀人了吧?”
看着一脸发愁的沈薇,赵红梨无言以对,她抿了下嘴道:“你动动脑子成不成?若是我真的杀人了,还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来到你家?”
“我的姑奶奶,”沈薇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她道:“没杀人就好,没杀人就好。”
赵红梨思忖了片刻,才抬头望向沈薇:“就算没办过命案,你总该知道如何举证吧?”
哗啦一声,沈薇给赵红梨倒了一碗水,得意一笑道:“那是自然。你先坐,听我慢慢道来。”
水递到赵红梨面前,赵红梨并未去接,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先坐嘛!”沈薇将赵红梨一把拉下坐在凳上,她缓缓地道:“要举证命案,当然要先验尸,查出死者的死因。接着是找到那杀人的凶器,若是有人证那便是更好。待到人证物证齐了,再找出杀人动机和作案手法,这命案不就坐实了嘛!还有,若是……”
话还未讲尽,只见赵红梨站起了身子,头也不回便往门外走去。
“唉!我话还没说完呢!”沈薇刚反应过来,赵红梨冲出了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沈薇傻愣愣地坐在原处,眼睁睁地看着赵红梨离开,却来不及留她。
只见那扇门在风中合了又开,开了又合,沈薇长叹了口气摇摇头。
回去的路上,赵红梨一直在咀嚼沈薇的话。
想要验尸并非易事,即便是不懂律法的赵红梨也能想到,只有死者的亲人才能接近尸体。如若能找到那名死者的亲人,必然能让其替死者收尸,届时再验明尸体,一切便好办了。
恐怕得先查明死者的身份,调查清楚她的人际来往,才能找到她的亲人。赵红梨想到了那张雇工契约,尉司还给张致全的契书。
若是能找到那张契书,恐怕一切都迎刃而解。尉司还给张致全后,契书应当还在张宅。
赵红梨盘算着偷契书的计划,一路回到张宅。
天色晚了些,赵红梨在伺候李青芷进暮食时,将这一想法告诉了李青芷。李青芷同意了赵红梨的计划,还告诉赵红梨最有可能找到契书的地方是账房。
赵红梨沉了口气,一切都蓄势待发。
等到张宅和夜晚一样沉寂下来,兰茵也睡熟后,赵红梨蹑手蹑脚地起床,走出下房。
借着弯月散下的微光,赵红梨找到了账房。她左右看了看确保没人跟来,才拔下簪子捅开了门锁。
好巧不巧,这天晚上不仅她一人偷偷溜入了账房。
赵红梨刚将房门关上,一只手就捂上了她的嘴。慌乱中的赵红梨从腰间拔出一把**,就要刺向身后之人,她的手腕被紧紧握住。
“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那人声音低小,就附在赵红梨耳畔。
这声线赵红梨再熟悉不过了,她心里叹了口气,才放下心地扭过了头。只见眼前的人一身束黑夜行衣,他拽下脸上的黑面罩。
果真是陆沉。
不经意间,赵红梨闻到一阵浓郁的酒气,她道:“官人,酒有那么好喝吗?就非喝不可?”
陆沉差点笑出声,他看着赵红梨道:“看来我的小徒弟很讨厌酒鬼啊。”
“那不然呢?”赵红梨推开了陆沉,一边往书案前走,一边嘟囔:“喝酒的没一个好东西。”
对于赵红梨的话,陆沉没什么反应。赵红梨自觉话有些重了,才一边拿起火折子,一边道:“这么晚了,官人来此地有何贵干?”
能有何贵干,陆沉穿着夜行衣跑到这里,会有什么好事?
他不过是想趁机偷翻张致全的账本,哪知翻了一半屋门就有了动静。陆沉本想躲在房顶,没想到来的人是赵红梨,陆沉便起了兴致想与她**一番。
“酒鬼吃醉了当然是随便找个地方歇息了。”陆沉走到一张竹椅顺势坐下,还打了一个深深的哈欠,“那你又来做什么?”
“娘子叫我来拿我的雇工契,大概是想撵我走吧。”
陆沉笑了一声不以为意,她道:“你如此机灵她会舍得撵你走?”
“娘子想撵奴婢,奴婢有必要揣测娘子的心思?”呼一声,赵红梨吹亮了火折子。
赵红梨坐在书案前的太师椅上,她想下手了,可见陆沉并未要离开的意思,赵红梨坐在书案前左右不是。
她摸着算盘捻了两声珠子,才眼神一转赶紧换掉话题道:“今日见官人似乎有些惆怅?可是有什么事让官人心绪不佳了?”
赵红梨本意是想转移陆沉的注意力,没想到可真就碰巧聊到了陆沉的心坎上。
事实上,陆沉也怕赵红梨追问他来账房的目的。
陆沉叹了口气,才低声道:“今日是我父亲的寿辰,可母亲不许我去他坟前烧纸。”
还未翻到下人们的契约,赵红梨便摸到了一册账本。她不停地快翻着,很快便发现了古怪。
见对方不理会自己,陆沉以为赵红梨也瞧不上自己的苦闷,便苦笑反问道:“你是不是也以为我虚伪至极?一边放任父亲的死不管,一边跑到仇人家做生意?”
“官人为何会这样想?”赵红梨想都未想脱口而出这句话,为的就是拖延时间。
她发现手里的不过是一本假账,虽说里面写清了品茗轩的账目,却对不上数,甚至可谓是入不敷出。
“我们相处也有月余,这些日子来,在下的我行我素你不都看在眼里吗?”说到此处,陆沉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涩声笑道:“如此一来,母亲怨恨我也是必然。”
啪的一声,赵红梨合上了账本。
“奴婢从未这样想过官人,”陆沉的话提醒了赵红梨,她曾经误会他,又讽刺过他,她只能愧疚地否认,重新表明自己的心意:“官人只是表面上看着不着调,指不定比谁都有情有义。”
“哦?”陆沉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赵红梨。
只见赵红梨执着火光,又埋下了头翻账本下的东西。这次她好像真的翻到了下人们的雇工契,火照亮了每一份契约。好在李青芷已经教会了她常用字,那些下人的名字也被她认得差不多。
赵红梨的话未停道:“如官人所说,您确实我行我素,可我行我素便是错吗?那却是奴婢从不敢做的。官人有这个资格,不是人人都有,就算他人也有这个资格,也绝没官人的胆量。再说了……”
说到一半时,赵红梨下意识地抬头,没想到她的目光与陆沉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再说什么?”见赵红梨迟迟不讲话,陆沉深深地回望她道。
微黄的光却是将陆沉的五官勾勒得如此明朗,赵红梨自然看出了陆沉的动容。她知道是她的话打动了他。
面对那样的眼神,一时之间赵红梨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跳动的火页闪烁在陆沉脸上,赵红梨不敢再直视他。她明明早已下定了决心要与他撇清关系,若是言语再向着他,恐怕再也撇不干净这关系了。
赵红梨这才横下心来,沉声道:“上次官人就与奴婢讲了翻做人的道理,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哗啦啦地纸页声再次响起,赵红梨又低下了头:“又不是多大的事,还了官人的恩情,奴婢与官人又可以互不相干了。”
陆沉手中的折扇有节律地打在大腿上,他看向赵红梨冷下来的脸忽而笑了一声。他抹了一把脸道:“赵红梨,没必要这般与我撇清关系。”
“关系?”赵红梨放下手中的契约,直视满脸笑意的陆沉:“你是官人我是下人,如何称得上关系?”
“官人是奴婢攀附不起的官人,奴婢是官人毫无用处的奴婢,本就非是一方天地里的人,该回哪便回哪去即可。”
说罢,赵红梨翻到了最后两页契约。
这次赵红梨终于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那两张雇工契约上写着两个陌生的名字。
一个唤作秀蓉,一个唤作眉苏,她们皆为品茗轩的茶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