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芷也忘了他们究竟游了多久才游到岸,她只记得,到最后她冻得瑟瑟发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得亏那船客会水,不然她真的要葬身大海了。
天色快亮了,船客从山林间抱了堆柴火,放在李青芷的面前,又拿出火折子将其点燃。
火堆熊熊燃起,照亮瑟缩的李青芷。暖意很快便来了,李青芷很快发现自己没有那么抖了,衣襟也干燥起来。
林子里静极了,只剩柴火堆里噼啪作响。船客拿着一根木棍,挑松火堆,火星炸开,心急地燃烬在空中。
这时李青芷才有了力气讲话。她先站起身子,对船客行交叉礼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船客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他柔声道:“应该谢的人是我,若非侠女提醒,恐怕我的钱财也将拱手他人了。”
李青芷笑着摆了摆手:“嗨,我哪是什么侠女啊,我只是想着自己就算死了,也不能便宜了害我的人。”
“侠女的话甚是有理。”
“你别叫我侠女啦!听着真别扭。我啊,叫李青芷。”温亮的火光照耀着李青芷的笑脸:“对了,还不知……”
不等李青芷的话说完,船客哦了一下,连忙两手交叉与李青芷有礼道:“鄙人姓陶名抚山。”
陶抚山再次抬头,海岸线上,太阳也终于露了个头。李青芷这才看到有晨光打在他的脸上。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从现有的容貌可以看出,他年轻时的俊俏模样。
自那以后,李青芷便跟随陶抚山去了靈州。陶抚山的救命之恩,令李青芷产生了不浅的好感,没多久李青芷嫁给了陶抚山。
陶抚山是靈州的金石商人,他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店铺。李青芷嫁过来后,一直隐姓埋名,也从未向世人露过面。那是陶抚山在保护李青芷,怕她的父母跋山涉水找到她。
两年里,李青芷和陶抚山一直过着简单的生活,他不强迫她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算得上是养尊处优。
二人的感情也细水长流,他们的金石小铺也经营得红红火火。
可事实难料。
当李青芷以为她要如此平淡地过完一生时,陶抚山死了。
李青芷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这么早成了寡妇,那一年她才不过十八岁。
陶抚山不仅留下了一屋子的金石,还给李青芷带来了不少的债务。李青芷也不知陶抚山为何会欠下那么多债。
直到陶抚山的葬礼上,那些人拿着无数借据来到李青芷的身边时,原本沉浸在悲伤里的李青芷才了解到,陶抚山生前曾欠下巨款。
生意人需要资金周转也是在所难免,就算没有觉悟李青芷也只能咽下。
陶抚山的死对于李青芷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她刚离开父母没几年,那个相依为命的男人也彻底离开了她。
李青芷并未变卖陶抚山的金石去抵债,她知道那些金石古董对于陶抚山来说也是至爱之物,她不能将他的至爱拱手他人。
于是将陶抚山的骨灰埋下后,李青芷决定用余生去还掉陶抚山生前的债。
李青芷到处找零活去做,得来的钱还不够还清月息。
拿不到钱,那些追债的人便无所不用其极,什么烂手段都使得出来,砸门偷家里的东西,想搬什么就搬什么。见李青芷实在拿不出钱了,就想要李青芷的命。
李青芷没有办法了,只好去酒楼浮白居做饮妓。得亏李禅裕一直注重女儿们的学识,读了这么多书李青芷,自然能与人客们谈笑风生,颇得男人欢喜。
男客喜欢点妓,不过是因为家里的妻妾大字都识不得一个,只有家外的艺伎才能和他们论文作诗,沟通无阻。在他们眼里,她们才是真正的红颜知己。
她也恍然明白,她的爹不是在培养一个才女,而是一个适合哄男人的伎人罢了。
做饮妓的收入确实比过去来得多,可依旧还不清那些债。
七年来,李青芷一直过着担惊受怕的生活。也就是前一年,李青芷在浮白居遇见了张致全。一开始李青芷没认出张致全是谁,直到他提起陶抚山的葬礼。
拿着酒壶的李青芷猛然抬头,她看向张致全的脸,这才恍惚想起他是谁。
那是陶抚山的葬礼上,唯一没向她伸手要钱的人。
灵堂之上,李青芷始终自称是陶抚山家中的管事丫头。
张致全来了,他自称是陶抚山的旧友,李青芷没当一回事,直到他唤她:“嫂嫂。”
李青芷这才相信,张致全应当是与陶抚山关系匪浅。可当时哭得泪人一般的李青芷,哪有心思去招待张致全,她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没想到七年过去了,张致全竟还能一眼认出李青芷。
酒桌前,张致全并未多叙旧,也并未提及过陶抚山。
隔壁桌前,一名年轻的饮妓,正与她的人客唱着南戏。张致全与李青芷皆是放下酒盅,静静听着南戏,到了《张协状元》中的第十二出,那饮妓婉转唱道:“不在疏狂惟在自守己,看造物何如……”
“她唱错了。”张致全吃了一口酒道。
“您说什么?”李青芷红着脸,带着醉意大声问张致全。
张致全并未答她,而是起范儿唱了起来:“父母家乡知几里,怎知道儿狼狈——”
李青芷这才恍然明白,是那饮妓唱漏了这句。平日里,李青芷不仅爱读些没用的书,也偏爱南戏。那耳熟能详的《张协状元》,李青芷亦是痴迷得不得了。
她没料到张致全竟也懂南戏。
李青芷先是望着张致全痴痴笑着,而后也跟唱了起来:“早听得君家长吁气,亦带累奴垂泪——”
“看来,”张致全脸带笑意道:“嫂嫂如此有才情,应当亦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之人吧。”
“琴棋书画?”李青芷嗤笑一声,她望着手里举起的酒盅:“这世道,女子懂得琴棋书画,不就是为着成为妓人,伺候男人。”
看着眼前人陷入沉思,张致全自然是察觉出了李青芷的心思,他不以为意道:“嫂嫂这就有失偏颇了,谁说女人腹有诗书只是为了男人,书里可从未这样说过。要知道,这世上从不会有白读的书。”
张致全仰头吃一口酒,他道:“总有一天,致全会叫嫂嫂明白,您读的那些书不只是为了男人。”
望着对方手中的酒盅落了桌,李青芷的眼角撇过一丝笑意,显然她并未将张致全的话当回事儿。
张致全又问道:“既然女人读书是为了男人,男人读书,又是为了什么?”
“除了做官,还能为着什么。”李青芷给张致全斟上了酒。
酒注满后,张致全又喝了一盅。他望着远处戏子入戏地唱着,好似眼前也浮现了过往。
觥筹交错间,张致全提及在品茗轩开张前,他也曾做过几年书会才人,在梨园写过不少戏本。
那也是他科举落第之后的事了。
张致全如此说,只是为了告诉李青芷,读书未曾让他做上官,却是让他吃上了饱饭。读书,并不是为了他人,而是为了自己,且并非只有一种可能。
虽说张致全只是向李青芷讲清这个道理,当时的李青芷并不以为然,可倒叫她真正认识了他。
张致全不再说了,只是一味地跟着戏子哼着。
两个落魄人撞在了一起。李青芷不知为何心里对他生了怜惜。
李青芷二话不说,拿起酒盅碰上了张致全的酒盅,而后一饮而尽。
酒肆里的吹拉弹唱很是鼎沸,二人间的气氛也在醉意下愈加轻松,甚而让人欲要忘了分寸。
张致全与李青芷吃了几盅酒后,才表露了真实心意:“嫂嫂不知,早在大哥的葬礼上,致全就对嫂嫂暗生情愫。”
“七年过去了,致全还是不能忘记嫂嫂……”正说着,一脸醉意地张致全,忽而拉住李青芷的手,“不对,是不能忘记李青芷。”
“可否给致全一个机会,致全甘愿护你一生。”张致全满是诚意地看向李青芷。
他的话令李青芷先是长久地怔然,后又满心的慌乱。她酒醒一般抽开了手,无措到连忙去给张致全斟酒。
酒盅里的酒很快溢了出来,可李青芷的思绪还在凌乱着。
她如何能改嫁,再说那人还是陶抚山的旧友。
张致全望着沉默的李青芷,很快明白了李青芷的心意。也便继续吃着自己酒盅里的酒,撇过了他留在李青芷脸上的眼神,即便失落,也不再提他的乞求。
可张致全并未死心,没几**又踏进了浮白居的门。这次他有备而来,还未等李青芷为他倒上酒,他便将手里的一沓纸递到李青芷的面前。
“这是大哥欠下的债,如今我帮你还了一些,就让这些借据当作聘礼,你嫁过来可好?”张致全问道。
李青芷拿过那些借据,翻了又翻,直到她看清那些借据上的字,她才明白张致全真的帮她还掉了一些债。
乱糟糟的酒楼里,有人唱曲,有人高谈,有人把酒言欢。李青芷捧着那些她花尽毕生心力也无法还掉的债,回想起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
还不等李青芷开口,张致全笑了一声。
李青芷捧着那些借据,轻声问他:“你笑什么?”
“你可听过《小孙屠》?”
李青芷点点头。
“我只是想起了那句唱词……”
“哪句?”
张致全拿过李青芷手中的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张致全仰头喝了一口:“自怜生来薄命,一身误落风尘……”
李青芷自然知道这句,她的眼神一顿,顿在了张致全的脸上。
张致全是笑着唱的,他自然不如伶人唱得好,可贵在他的眼里有情。
到了夜里,浮白居的灯火总是乱人眼,无需醉酒就能迷了人的心智,让人忘了自我。
“还有一句……”张致全再次清了清嗓子:“天若怜人孤苦,令樽前遇个良人——”
他的音调有些不准,可却唱进了李青芷的心坎里。这两句简直是在替李青芷和张致全诉苦,苦着苦着总让人不觉自嘲而笑。
一片嘈杂与乱哄哄里,李青芷与张致全对视而笑,那是一阵不顾酒肆里所有人的笑。
笑着笑着,二人还是默契地同时落下泪来,那是互相怜惜的眼泪。
她不能让自己永远过着还债的生活,她不能一直低声下气地做着饮妓,过着一种永远不确定的生活。
在那种苦日子里,她不得不相信张致全是个良人。
李青芷并未在当时就答应嫁给张致全,她心里还有陶抚山。这一点张致全并非不知,所以他从没逼过李青芷。
于是,二人过了三年惺惺相惜的日子。
张致全甚至帮李青芷想了法子,替她开了私塾,叫她去做一名女学究,用她所学去教一些女学生读书识字。
不仅叫年幼的女子能赴京参试童子科,也能叫那些有子女的年轻母亲,教育自己的儿女。
这样一来,李青芷不仅能还掉一些债,还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做那些有意义的事。
李青芷不再是饮妓了,也不再需要对着男人卖唱,她过上了一段有尊严的日子。
到了第三年,李青芷的母亲李何氏也曾找到李青芷的私塾。
那时李青芷还在讲课,李何氏见了女儿便从轿撵上一跃而下,扑向了李青芷。
李何氏哭着对李青芷说,她听说了李青芷前夫陶抚山的事,她希望李青芷能不计前嫌,跟她一起回家,过新的日子。
李青芷虽说眼角带泪,却也推开了母亲。她用眼神,与母亲指了指身旁的张致全,道:“母亲,如今女儿又有了依靠。”
李何氏虽是不舍,但见李青芷说得如此笃定,作为母亲的她也不再说什么。李何氏与张致全吃过几次酒后,确认他这人品行不错,便也就安心离开了。
在那时,张致全与李青芷还清了债。
这一次,张致全拿着所有的借据,与李青芷再次提了亲。出于对张致全的感激或是依恋,李青芷终于还是答应了。
可谁人又会知,张致全将她娶进家后,当晚就对她大打出手,甚至打起了前夫陶抚山金石的主意。李青芷不仅不能忍受张致全拳打脚踢的屈辱,她更不能忍受她竟连陶抚山的遗物都守不住。
《玄正妙帖》是陶抚山生前最珍视的名帖,它不能落入张致全的手中,去填张致全欠下的债。
从张致全打名帖的主意开始,李青芷便下定了决心,她定然要与张致全和离,也要他张致全付出该有的代价!
“是他从贼船上将我救下,我又怎能在他死后,跳上新的贼船?”李青芷对赵红梨说道。
听了李青芷的故事,赵红梨默声了片刻。
一是感慨李青芷这么多年不堪的经历,二是不解李青芷的计划与目的。
“可是……”赵红梨欲言又止,她思索了一瞬,又开口问道:“奴婢还是有一事不明。”
“律法上来说,妻子就算能与丈夫主动提出和离,那也得员外答应。眼下,他怎可点头?指不定,他会使尽办法不会放过您啊……”赵红梨皱着眉头道。
赵红梨说的是,那日李青芷确实与张致全提出了和离,张致全已然将她打得昏天黑地。不仅如此,张致全与知州攀上了关系,若是她将他告上公堂,张致全也必定会从中作梗。可即便如此,李青芷也未曾失去希望。
“那也未必。”李青芷说道。
望着赵红梨懵然的神情,李青芷才耐下性子解释道:“倘若妻子发现了丈夫犯罪的行径,再将丈夫告于公堂,便是另一番说法了,管他能使出什么手段。”
赵红梨显然还是似懂非懂。
“丈夫的罪行坐实,自然能和离。”李青芷势在必得地看向赵红梨。
“可我们也不能捏一个罪名出来……”
“他杀了人!”赵红梨的话还未说完,李青芷就截断了她的话头。
“我怀疑员外杀了人,不瞒你说,我曾替他做过假证。还记得吗?我嫁进来的那天,官府的人曾找上门,”李青芷压低了声线道,“员外说他与我约好了去瓦子,并非在现场。” “我们的确约好了去瓦子,可临到时候我有事被绊住了脚。也就是说,员外那晚究竟去没去瓦子,我也不清楚……”
李青芷的话还没说完,赵红梨就的脑海里便浮现了正婚礼头夜的情景。
那是过了戌时,按说去了瓦子看杂耍的路要远的多,可张致全早早就回来了。天快下雨了,那时赵红梨正在收衣服。只见张致全匆匆回来,衣袖和裤管都湿了,他与赵红梨擦肩而过时,他衣服上沾染的荆棘划伤了赵红梨的胳膊。
“是依临山!”赵红梨忽而开口道:“若是奴婢没猜错,员外当晚去的应当是依临山。”
依临山有河水,全靈州唯有那里的荆棘草最多,赵红梨采茶的那几日常常被荆棘划伤衣衫,对此她太有体会。
李青芷屏息望向赵红梨笃定的眼。
“奴婢还记得尉司官人曾提到,那女尸是品茗轩的女工,可奴婢从未见过她,看来员外和她的关系十分微妙……”赵红梨甚至有些自言自语。
“娘子,既然如此咱们去衙门吧?”
“你以为衙门会相信我们的话?”
李青芷似笑非笑地看着赵红梨。
当然不会信了,赵红梨又泄下了气。她想起尉司轻易放过了张致全,知州官人还和张致全相识甚熟,衙门的人怎么可能相信她们的话?或许连听都不会听。
“官府的人明显和张致全是一伙的,那天来的尉司,听了员外的一家之言,便把重要的证据还给了员外。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贸然去找官府的人,说不定连自己都要搭进去。”李青芷道。
“那咱们就自己去查命案?”赵红梨猝然想到。
李青芷点点头道:“再将确凿的证据递到官府手上,让员外没有反击的余地,一举将他告倒!这是我们唯一可行的法子。”
赵红梨:“娘子,奴婢有一旧友,她如今成了一名讼师……”
还不等赵红梨将话讲完,李青芷的眸光一亮:“讼师最了解怎样将一个人告倒。”
赵红梨点点头,继续道:“奴婢明日就去找她,了解清楚了程序,咱们再计划清楚究竟该如何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