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姝谋 第二十一章 改命

那一年,李青芷的爹李禅裕,给十六岁的李青芷安排了一场婚事。

李禅裕是官居四品的承宣使,家中有六女,李青芷排行老三。李禅裕很是珍惜这一群女儿,从未在吃穿用度上亏待过她们,锦衣玉食从未少过。虽说在世人看来女子读书无用,他还是下了成本,为女儿们请了塾师,设了家塾,只为了她们能有该有的学识。

李青芷过着衣食无忧,无拘无束的生活。李禅裕给了李青芷里外的富足,李何氏给了李青芷无微不至的关爱。

李青芷从未想过,某一天里她会被逼得走投无路。

那天晴空万里,四处无风。李府的后宅的家塾里,响起塾师琅琅的读书声。

坐在后排的李青芷,正仰着脑袋吃着荔枝,桌上的书纸已被果子的汁液染污。桌角的一盘荔枝吃得只剩一半,旁边是堆成小山的荔枝壳。

白了头的塾师,正摇头晃脑地温习着《中庸》:“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

念及此处时,塾师一个不经意间,瞥见李青芷张大了嘴巴,打算吃下剥净的果肉。塾师趁其不注意,悄然走近了她。

啪地一声,塾师手里的戒尺打在李青芷的桌上:“不肖者不及也!”

堂间的其他五个姐妹,纷纷扭头看着热闹,向李青芷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李青芷吓得手一抖,荔枝从手中掉了下来,李青芷赶紧去接却没接住,果肉滚在了地上。李青芷声声哀叹,愁眉苦脸地抬头望向塾师:“您好歹等我吃上这口再敲桌嘛。”

“你们可是在读圣贤书啊,这般不顾礼节,对得起孔圣人吗?!”塾师的话只说了一半,手里的书便收在了背后。

只见李青芷根本不听他讲,手又偷摸地拿过一枚荔枝,专心地剥着果皮。塾师手上的戒尺又打在李青芷的手背上:“还吃!你当这里是你家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李青芷被打痛了哎哟一声,又紧忙收回手,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茫然地挠了挠脑袋,疑惑地问向塾师:“啊?这儿本来就是我家啊。”

一听她不当回事,塾师气得脸也绿了,胡子也被鼻子里的气吹得翘起。

“夫子,您是不是不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啊?”李青芷不解地问,语气里还夹杂着莫名的担忧。

“别以为你天资最为聪颖,就在这儿炫耀自己的文采……”

李青芷不以为意地撇嘴摇头,她不接塾师的茬,只自顾自地继续道:“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说着,李青芷将方才剥好的荔枝,放在了嘴里。

李青芷边嚼着果子,边囫囵地讲着自己的见解:“连圣人都说了,中庸之道不能弘扬的原因,就像人们每天都要吃喝,却鲜有人能真正品尝它的滋味,小女这不正是在品尝食物的真正滋味嘛……”

“你!”怒火抢先在塾师的脸上显现,他说不过李青芷,自是气不打一处来,手中的戒尺也越握越紧,一个劲儿地点着李青芷:“不堪造就!不堪造就!”

“小女说得对,夫子也犯不上如此激动嘛。”李青芷还火上浇油补了一句。

塾师气得将戒尺摔在了桌上,转身就要走。

这时,李禅裕不知从何处赶了过来,他上手拦住了塾师:“先生别走,莫要气坏了身子。”

李禅裕不仅拦住了塾师,还往塾师的手里塞了包东西。本还一腔怒火的塾师,一摸李官人给的东西好似是包金银,这才停下了脚步。

“李青芷!瞧你把先生气得!还不快向先生赔不是!”李禅裕假意训斥了李青芷一番,又将塾师拉到了堂外,二人低语交谈起来。

李青芷最小的妹妹凑近了正在吃食的李青芷,嬉笑着道:“瞧咱爹爹,又要帮你付夫子的那份窝囊钱了。”

内心毫无波澜的李青芷,只认真地一手剥着荔枝,头抬也没抬。

窗边的风铃随着微风发出清脆声响,引得枝丫上的鸟儿振翅欲飞。等到李青芷将盘子里的荔枝吃净了,塾师终于回到了堂中。他不仅被李禅裕安抚好了,他还答应往后的几年里,仍留在李府教学。

塾师的费用颇高,看来李禅裕为了这一群女儿还是下了血本。

“阿芷,你出来一下。”

李青芷还未抬起头,就被李禅裕叫了出去。李青芷将吃剩的果壳沿着桌边一把拢到了手里,起身便去了。

出了堂里的门,李青芷先将荔枝壳倒进树坑里,待到鸟儿落在地上叼荔枝壳,李青芷才满意地笑了笑,跟上了李禅裕。

李青芷随着李禅裕的脚步,穿过游廊来到李禅裕的书房。

这一路如李青芷所想,李禅裕并未过多苛责李青芷,只是和女儿探讨了一番《中庸》,甚至切磋一下各自对儒学的理解。

十几年来,李青芷一直在父母的关爱下长大,他们包容她的倔强和小脾气。李青芷提出任何要求,李禅裕从未反驳过。

可当李青芷跟随着父亲,踏进书房的门槛,一切都悄然发生着变化。

一开始,李禅裕并未将自己的目的脱口而出。李青芷先将披风一解而下,两只手在小火炉上来回翻面烤着,直到她被暖得满脸通红。

见李禅裕一直不开口,李青芷才扬起头笑盈盈地看向李禅裕:“爹爹,究竟有什么话要对阿芷说?”

半晌,李禅裕才问道:“你的学问学够了吗?”

李禅裕的话让李青芷一愣,她眼珠一转笑着道:“爹爹说笑了,学问怎会学够?”

可还没等李青芷的话音落下,李禅裕又赶着抢言道:“该是婚配的年纪了……”

“婚……婚配?!”李青芷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李禅裕才不顾李青芷瞪大的眼睛,他道:“为父已经将你许了人家。”

沉静的书房里,只剩火炉里的炭火在噼里啪啦响着,像是农夫徒手掰断了一根根干柴。李青芷甚至说不清当时的心情究竟如何。一切都来得太快了,李禅裕说得草率,他的打算也如此草率。

如此大的决定,他甚至不曾和李青芷商讨过。

“爹,这不公平!”李青芷努着小嘴嘟囔道:“不能因为阿芷今日得罪了夫子,您就想辙儿惩罚我啊……”

“何谓惩罚?”谁知李禅裕再抬起头来时,却是一张冷凛的脸。

李禅裕的提问使李青芷不觉身后有了寒意,她怔怔地看向李禅裕不敢说话。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惩罚?”李禅裕逼问道。

父亲疏离的声音回荡在书房内,李青芷目露茫然地仰脸望着他。

那一刻,李青芷感觉眼前的爹,并非是她那个有求必应的爹爹,而是高高在上的承宣使李禅裕。

李青芷回到闺房,来了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哪怕眼前摆着一桌子菜,哪怕李青芷的肚子已然咕咕叫个不停,李青芷仍旧哭喊着,她在用她的方式抗议。

过去但凡李青芷哭闹,爹爹和娘亲都会依着她将她哄好。可这次李禅裕好像来了真的,他不仅用他做爹的权威压她,还不许她有任何反对的言辞。

李青芷怎么可能答应爹爹?她又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她从不认识的人,何况那人还是个老头。她虽不过十五,她也有知情的权利啊。为何连商量的余地都不留给她?

她的父母又不是不知道,她李青芷是个刚烈又有个性的人。

不仅如此,他竟还要她三日之内完婚,这分明就是要将她架在火上烤。李青芷猜想,爹爹不和她商量,大概也未同娘亲商量。

好在娘亲是个耳根子软心地也软的人,或许李青芷撒撒娇,卖卖乖,娘亲还会心软地去和父亲求求情。

想到这里,李青芷将眼前的碗勺拿起,故意扔碎在地上。

李青芷在一堆噼里啪啦的响声中,哭喊道:“我不活啦!我活不成啦!”

“……”

李何氏听见了响动自然是来到李青芷的闺房,可她这番前来也是带着她的目的。李何氏先是坐在李青芷的跟前,看着她哭花的脸拿出手帕,帮她擦拭着眼泪。

李青芷见了李何氏,哭得更委屈了,她连忙扑进李何氏的怀里,嘴里嘟囔道:“娘,芷儿不想嫁人……不想嫁人……”

“好了,瞧你哭花的脸,”李何氏拍了拍李青芷的肩膀,安抚道:“芷儿到了嫁人的年纪,不嫁人还能做什么……”

“可那是个老头!”李青芷哇得一声又哭起来。

李何氏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女儿,想劝她却又不知该从何劝起。半晌,李何氏没别的办法,只好给舀了一勺汤,递到了李青芷的面前。李何氏的手搭在李青芷的背上,她哄着她道:“别哭了芷儿,来喝碗热汤,这是娘亲手做的。”

“不喝不喝不喝!”李青芷的头抬也未抬,将汤碗拂碎在地。

李何氏望着那碗汤羹顺势四处流散,不觉叹了口气。

须臾李青芷才抬起泪眼,她变着法威胁李何氏:“若是娘亲也不管芷儿,那芷儿不如死了算了。”李青芷起身坐回了床上。

李青芷偷瞥了几眼,见李何氏跟了过来才放下心来。她哭得更猛了,拽着帷帐嚎啕大哭。

如此一来,母亲终会心疼自己答应自己的请求。

可李青芷没料到的是,她百试不爽的方法,这一回竟毫无效果。李何氏摇着头,无奈道:“芷儿,这都是我们的命。”

李青芷的哭声停了,她轻抬起头看向李何氏,只见她嘴唇轻启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说的命竟是这个。李青芷有些不服气,她道:“您不是我的娘亲吗?您不能改了芷儿的命吗?”

李何氏先是一愣,又冷下脸道:“我和你爹已经决定了你的命,为何要改?”

她的话音一落,李青芷的眼泪便收了回去。

“怎会有不爱自己子女的父母?”李青芷竟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怎会有不孝顺不听话的子女?”李何氏反问道。

李青芷哼笑一声,她道:“娘,他比我大二十岁,您怎么忍心?”

李青芷的这次反问,并未得到任何回应,只换来了良久的沉默。

原来打一开始,她的母亲就已下定决心,要她嫁给那个大她那么多岁的男人。只因为那人是个有钱的商人,能为李家带来不小的价值。

对于**的世界,李青芷觉得捉摸不透,又觉得可笑。

他们明明表现得那么爱她,从小到大给足了她爱,又给她一切她想的东西。不对,不是一切想要的东西。

李青芷突然想到,他们只在小事上给她选择,而那些大是大非的决定,她的父母有着各自该有的独断。

李青芷陷入了绝望,绝望让她说不出任何话来。

而一旁的李何氏呢,自然是哑了声。她甚至连一个解释都不曾给李青芷,她只坐在她的身边,等待她的情绪发泄干净。可李青芷的情绪怎么可能消失殆尽?

直到李何氏没了耐心,也直到天色暗了下来,李何氏才又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开了。

只剩李青芷一人的闺房里,李青芷陷入了更久的思索,时间仿佛凝结了一般,哪怕过了好几个时辰她也未曾有感知。

让她失望的是,母亲竟也决不让步。她对父母的爱产生了巨大的怀疑,她也对自己从未看破那虚假的爱而产生怀疑。

她绝不能让自己认命,从前不能,以后更不能。

想到这里李青芷站起了身子,她有了坚定的决心。她要改写自己的命,扔掉那所谓的父母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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