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姝谋 第二十章 过去

夏日的午后最不缺虫鸣声,似乎谁也无法阻止夏日的任何生机。

院中蕉叶的影子纹在了地砖上,无风也无动静。唯有一群蚂蚁排成一队,向着一只倒地而死的蜻蜓而去。

下房里,午睡的兰茵呼噜声此起彼伏,身上满是伤口的赵红梨,强撑着身子爬起。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花费了不少力气才挪到柴房。

赵红梨几乎是一步一个踉跄,出现在李青芷面前。

李青芷看到一脸虚汗的赵红梨,疑惑地瞧她:“你怎么了?谁把你伤成这样?”

赵红梨并未回应李青芷的提问,她从袖口掏出《玄正妙帖》,扔到李青芷的身前:“奴婢没有能力藏好名帖,娘子另寻他人吧。”

帮她要回名帖已然要了她半条命,她又有什么能力再帮她办事?

二人之间留下了些默然,赵红梨又撇过脸道:“娘子的秘密,奴婢发誓不会透露出去半分。”说着,赵红梨起身就要走。

那一转身,李青芷瞧见,赵红梨的身后被血色洇得一块又一块,她旋即明白赵红梨为了拿回《玄正妙帖》遭了打。

“这么快就要放弃了?”

赵红梨身后出现了这句话。

她的脚步也因此顿了一顿,却也只是停了一瞬。还不等李青芷继续喊她,赵红梨便决绝地离开了。

她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保,哪里还能有别的痴心妄想?赵红梨还是以为,李青芷找错了人。她不过是宅院里的一个丫鬟,她有什么能力去帮自己的娘子离开她的丈夫?

至于李青芷所说的希望,在赵红梨看来,也根本不会出现在自己的人生里。所有希望不过是李青芷喊出的虚晃口号罢了。

出了柴房的门,失血过多的赵红梨,在日光的强晒下差点中了暑气。

赵红梨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花得模糊,她扶着游廊墙面的手也几乎脱了力,赵红梨看见眼前一黑,腿也软了下去。

有人上前扶住了赵红梨,赵红梨抬眸才发现来的人是兰茵。

“红梨姐,你怎么在这儿?”兰茵仔细地瞧着赵红梨的眼。

看来,兰茵还在紧盯着她的行踪。虽说赵红梨已经出了柴房的门,却也没走多远。赵红梨刚想开口扯谎,就听一个声音抢先了一步。

“我叫她来的。”那是陆沉,他拿着的折扇倒在另一只手的手心。

“官……官人为何会在这?”兰茵诧然地看向陆沉。

“我叫我的小徒弟来学茶艺,怎么,这你也要过问吗?”陆沉一脸自若地看着兰茵。

兰茵赶忙起身,与陆沉行礼道:“奴婢不敢,那奴婢先退下了。”

等兰茵转身走远了,陆沉这才紧忙上前将赵红梨扶起。

“你怎么伤得这么重?”

“还不是挨了板子。”

“挨了板子?怎么会挨了板子?”陆沉看了一眼赵红梨身后的血衣,眼神里流露的尽是担忧。

赵红梨躲开了陆沉的手,她并未搭理他,而是径直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游廊截断了所有光线,赵红梨在一阵阴凉里,虚弱无力地前行着。

留在原地的陆沉打破了平静,他冲她的背影道:“你怎能允许自己白白挨了打,你应当为自己讨回公道。”

不用赵红梨解释,陆沉便相信赵红梨定是受了冤屈。

讨回公道……讨回公道在这群高位者眼里正是如此轻松。赵红梨觉得可笑,也懒得回应他,拖着自己所背负的伤,她继续走着。

“赵红梨,你是否忘了我就是官人?”陆沉的眼神里再也没了满不在乎。

“你是否忘了,我可以替你讨回你的公道?”

赵红梨停住了脚步,听见陆沉又要帮自己,她的心又软下片刻。

可心软又能如何?她这样的人,谁沾上了都得倒霉。她不能允许自己拖累任何一个帮她的人,她必须得下定决心阻止他人帮助自己。

赵红梨舒了口气,握紧了拳头转身,她冷冷地看着陆沉。

“公道?”赵红梨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世上所谓的公道,不就是绝大多数人在忍受着世间的不公。”

对于赵红梨所理解的公道,陆沉觉得不可思议又难以置信。可细细想着,她说的又有何不对呢?世间的公道不就是如此。

赵红梨终于还是轻笑一声:“正是因为像官人这样的昏官当道,才让公道变得不再是公道。”她故意将话说得刺耳,目的就是与陆沉划清界限,令他放弃自己。她怎能连累眼前的人,她必须将他激走。

她见陆沉的眼睫垂了下来,自知自己的话终于奏效,目的达到她这才放下心来转身而去。

那一路赵红梨走得决绝,路过的每一片枝叶,都只是将阴影一霎地打在她的脸上。她得越走越快,离陆沉越远越好,甚至该到分道扬镳的地步。

赵红梨还是高兴早了,她没料到陆沉并未因为她的话而死心,他也不觉得她刺伤了他。他知道赵红梨是在故意与他撇清关系。

陆沉先是命郑迟去县衙了解情况,又托人找到石磊的假证人。其中一个打手曾是陆沉救下的二流子,见了陆沉也总是低头哈腰,眼下一听得罪了陆沉认识的人,也不得不乖乖听他的话重新作证。

接着,陆沉又亲自去了县衙与县令施压,要其重审案子。他先是等了几天,估摸着赵红梨身上的伤养得差不多了,才叫县令通知赵红梨。

这次的公堂上,赵红梨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尊严。

大抵是郑迟在一旁候着,县令也不敢怠慢,赵红梨将那天在当铺的前因后果都讲个清楚,县令了解案情后,又严厉盘问一番假证人。

石磊见势不对,便也只得将自己设计陷害赵红梨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啪地一声沉闷之响,县令扶住了惊堂木,他斥声命石磊跪下:“好你个石磊,竟敢找人作假误导本官,害本官冤枉了赵红梨!”

“来人呐!三十大板!重重的三十大板!”县令抑制不住怒火,不停指着堂前的石磊。

火钳甩在空中落在地上,石磊也被压在地上。

板子还没落在石磊的身上,他便哭喊起来:“饶命啊官人,饶命啊……”

一声一声闷响,板子落在石磊的背上。

瞧见一切的赵红梨心里莫名顺畅了许多,那是前所未有的解气。

“哎哟!哎哟……”衙役手中的杀威棒每落一次,石磊便哎哟一声。

赵红梨只觉得自己先前留下的屈辱,都在这刺声的求饶声里,一点点地泯灭而去了。

眼瞅着石磊就要撑不住了,他也没有力气再喊叫。

三十板子打得很快,只瞧石磊的身后也洇出了血水,可杀威棒并非会为了鲜血停下,衙役也并非会为了鲜血手下留情。

直到最后几板子,赵红梨听见石磊的声音越来越小了,他无力地喃喃道:“饶命啊……”

很快板子打完了,衙役刚收了手,就见石磊的头猛地落下,整个人昏厥了过去。

县令嗤笑一声:“别看这石磊五大三粗的,竟三十板子都熬不住。”

县令的话音一落,堂下的众人齐声哄笑起来。

只有站在一旁的赵红梨心思去了别处。

十八年了,她终于明白洗清自己的冤情,讨回自己的公道是如此畅快之事。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了,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公道。

赵红梨的眼圈却是红了,她想到母亲依旧在忍受着不公。

她越是享受这种畅快,越是难过,越是为母亲的不公感到委屈。

直到县令退了堂,赵红梨才回过神来。那时她才感觉到了,日光将她身后几近痊愈的伤照得温暖。好像一切都可以暂时舒一口气。

等到人都散去,赵红梨这才走出了公堂,这一次她终于可以走得有底气。

赵红梨没料到的是,陆沉就等在衙门之外。他将手中的折扇撑开,有些惬意地挡在额上避光,见赵红梨出来了,这才得意地瞧她。

原来,为了顺利帮赵红梨讨回公道,陆沉不仅叫了郑迟陪着她出堂,他也默默在堂外守着。

陆沉收起折扇,对赵红梨连连笑着:“怎么样?我如此尽职尽责,总不是什么昏官了吧?”

原本那些感激的话,被陆沉的玩笑梗在了喉咙。赵红梨的脸上带着笑,却不接陆沉的话茬。

陆沉看出了赵红梨的心思,他先是与赵红梨相视一笑。良久以后,他又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肩膀,与其语重心长道:“小徒弟,往后的日子里,自己的公道应当自己去主持。”

“将自己的公道让渡到别人手里,身上永远只能挂个冤字。要知道,忍受不公不过是你此时的舒适地,它不一定就比讨公道更简单。”

陆沉的目光撞上了赵红梨的目光,他希望她能坚定地接受。

陆沉原以为执拗的赵红梨不会同意他的说法,甚至想好了措辞继续劝下去。

谁知这一次,赵红梨似是重拾回了信心,她深深地点了一下头,那是如此干脆的点头。

见她答应得如此快,陆沉甚是松了口气:“那就走呗,以后就死心塌地跟着我囖。”

什么死心塌地,这个陆沉又开始不正经了。

赵红梨假意嫌弃道:“死心塌地跟着你?”

陆沉用手弹了下赵红梨的脑门:“当然是制茶了!收了我那么多工钱,以为只是采采茶叶啊?年轻人想得可真美。”

温热的夏风里,赵红梨莞尔一笑,只傻傻地看着陆沉。

“走!快跟我回去碾茶!”

一路回到张宅,赵红梨首先想见的便是李青芷。也是这几日后,李青芷被放出来了,她从柴房回到了厢房。

李青芷说,是陆沉使了点办法找了些说辞,张致全迫不得已才不敢继续关着她。

“你不知道,陆官人带着郑迟在员外面前唱了一出戏。”赵红梨一边剥着橘子,李青芷一边正了正身子,摹仿着陆郑主仆二人在柴房外的对话。

“官人,我瞧见那李娘子好似被张员外关在了柴房。”

“什么柴房?怎么可能?”

“官人不信大可以去瞧瞧呀……”

“瞧什么瞧,只有为非作歹的莽夫才会将自己的妻子扔进柴房。”

“你猜怎么着?”李青芷咽了口橘子,道:“员外一听,吓得赶紧将我放了!”

说着,李青芷和赵红梨相视,二人盈盈笑出了声。

赵红梨明白,那天陆沉撞见了她去柴房找李青芷。得知李青芷受着欺负的陆沉,这才设计救出了她。

赵红梨也明白,陆沉的热血不只是在赵红梨的身上。

也许他就是一个看不惯世间的所有不公,又付诸于行动的人呢?

就算他当初利用了她,也从未想过要害她?或许他来与张致全做生意,是出于别的什么目的呢?

一阵哄笑声里,赵红梨来不及细想,便将剥好的橘子递到李青芷的面前。

李青芷接过了赵红梨递来的橘子,二人没再说什么。李青芷的目光一直盯着赵红梨,就要将她看穿。

李青芷将一瓣橘子递进嘴里,嚼了个精光后,才认真地问着赵红梨:“就没什么话对我说?”

赵红梨踌躇了片刻,才抬起眸看向对方道:“若是娘子放心……”

“还是将名帖交给奴婢吧。”

李青芷有些怔然地看向赵红梨,赵红梨解释道:“奴婢知道,奴婢帮娘子,就是在帮自己。”

“有人同奴婢说,自己的公道要自己讨回,绝不能让渡于她人……”

“奴婢想清楚了,也下定了决心,要和娘子一同严惩每一个伤害我们的人。”

李青芷瞧见了赵红梨眼神里的坚决,她先是意外怔然,默不出声。只等她听她将话讲完,李青芷才认同地忽而一笑。

一阵清风吹了进来,李青芷握住了赵红梨的手,赵红梨见状也握紧了李青芷的手。

从今往后,她们要联手了,她们的命运也将是一体。

窗外的树叶不停抖动着,李青芷知道那是风来了。

“去把门窗关紧了,我有事同你说。”李青芷拍了拍赵红梨的手背。

赵红梨一听便起身而去,头探出门外左右望了望,见院中无人,才将那两扇门关了严实,回到了李青芷的身边。

赵红梨没有想到的是,李青芷要将一切都告诉她,包括她的身世。

“我本是高官之女,”李青芷望向了别处,像是回忆起了过往:“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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