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隐并非靈州唯一的稳婆,却是靈州最为出名的稳婆。她出名无外乎也就那两点,经验丰富,身强体壮。不管是对于产妇还是稳婆,生产都是一个体力活。也只有力气大的稳婆,才能帮助产妇顺利生产。
让赵红梨意外的是,段隐并非因为一身腱子肉才浑身充满力气。
相反她的身量瘦小。在其举手投足之间,赵红梨还是能看出她虽瘦非弱。
真正让段隐在接生的事儿上占便宜的是,她实在是年轻,年轻自然有一身好力气。
在赵红梨的印象里,稳婆大都是上了年纪的阿婆。可见了段隐只打眼一瞧,就能瞧出她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
别看段隐没有稳婆该有的年纪,她却经验极为丰富。
可再丰富,能接生过张致全?他出生时,她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童,她能知道什么?
好不容易打听到段隐的家门,摸到了她的住处,当赵红梨真的站在段隐家门外,瞧见段隐本人时,她一瞬间心也灰了。
段隐来时,身旁跟着一个矮个头的胖婆子。胖婆子一脸的喜色,她搀着段隐而来,一边挥着手中的手帕,一边眉飞色舞地与段隐说道着:“段**徒弟啊,果然错不了!”
大老远的,赵红梨听见了胖婆子的咯咯笑。
一旁的段隐脚步不紧不慢,倒是没说什么话,脸上一直与胖婆子迎合地笑着。
“哟,隐大姐,你家来客了呀!”二人还未走到门口时,胖婆子一眼便看见了赵红梨,她与段隐笑着道:“既然来人了,那我便不多留了。”
说着,胖婆子转身就要走,还与段隐挥着帕子道:“下次生老三我还来找您!”
走之前,胖婆子还瞥了赵红梨几眼,可距离太远她竟没瞧清楚。
等人走了,段隐才去推门,期间她甚至没瞧赵红梨。等进了门赵红梨才与段隐道:“这次叨扰并非为了别的事。”
赵红梨跟上段隐的脚步:“是想向您打听个人。”
段隐并未理会赵红梨,而是去开堂屋的门。赵红梨以为段隐并非想要理会自己,她又道:“我是说,想跟你打听个人。”
“段大娘?”赵红梨拉住段隐的胳膊,只见段隐这才抬起头,望向赵红梨。
段隐看她的眼神里,写了许多茫然。
“段大娘……”赵红梨再次试探后,似乎明白了什么。
“隐大姐,我这一走忙慌了,竟忘了给银子!”
这时,胖婆子又风风火火地杀了回来。她还未进门,声音便响亮地传了进来。胖婆子几个碎步跑到段隐的跟前,将一包银子塞到了段隐的手里。
钱递到段隐的手里,胖婆子转身就走。
赵红梨望着胖婆子的身影,还没等其走出两步,赵红梨追上了她。
“她是个哑巴?!”赵红梨问胖婆子。
赶着脚步的胖婆子,一边走一边道:“谁人不知段隐是个哑巴啊?哑巴就不能当稳婆啦?!”
胖婆子的声音高涨,浑然不怕段隐听见。
赵红梨回头看了一眼进了屋子的段隐,又不可置信地看向胖婆子:“可是你明明和她说个不停……”
“老娘今儿个抱了孙子就是高兴,还管别人听没听见老娘说了什么。再说了她又不是全聋,大点声她总能听见。”
胖婆子摇了摇手里的帕子,骤然抬头的她,不经意一瞥看清了赵红梨的脸。
“你……你是赵家的二丫头?!”胖婆子惊呼道。
赵红梨看向胖婆子,她望着那张脸,一瞬的掠影出现在脑海中。
“三……舅婆?”赵红梨也认出了眼前的胖婆子,那不是别人正是牙婆柳三娘,她也是沈薇的三舅婆。
幼时沈薇是赵红梨的好友,柳三娘离沈薇家很近。作为牙婆家底自然少不了,两个小姑娘经常跑去柳三娘家讨糖吃。
“怎么着?这么年轻就要给段隐交定金了?”柳三娘吃惊地看赵红梨。
赵红梨愣了一下,她的眼波还未转过,便想好了说辞:“哪儿跟哪儿啊,这不是我大嫂快要生产了,替她来寻稳婆……”
赵红梨的话还没落尽,柳三娘便道:“咱们这靈州啊,最靠谱的稳婆便是段隐了。”
“你可知道段隐的师父是谁?”柳三娘凑过来,一脸神秘地问道。
“那能是谁啊?”赵红梨顺着柳三**话问道。
“段辛!三十五年前,段辛可是咱们城中唯一的稳婆,而段隐是她唯一的徒弟。段隐刚会走路时就跟着段辛去接生,她耳濡目染来的接生手艺,哪能有错?!虽说没几年,段辛就死了,段隐也下落不明,谁知二十年后,她又回来了……当然了,这些秘密并非所有人都清楚,你可别不信,三舅婆不会骗你……”
兴奋起来的柳三娘总是滔滔不绝,她的话让赵红梨一下回了精神。
段辛是唯一可能接生过张致全的人,而段隐又是她的徒弟,她也必然知晓张致全的消息。
“愣着干嘛?快去啊!”柳三娘冲赵红梨喊道,“再晚些,怕是段隐这婆娘又要出去接活路囖。”
得到柳三**提示,赵红梨转身就向段隐的家中跑去,她甚至还来不及与柳三娘道别。
此时的段隐还未出门,她坐在长凳上,正倒着一碗水大口大口地喝着。
赵红梨喘着气进门,她看似有些慌乱的眼神落在了段隐的身上。看着段隐喝水时滚动的喉咙,赵红梨自觉嗓子也是一紧。
赵红梨抢过了段隐的水碗。她希望段隐能将她的问话听得仔细。诚然,段隐不解的目光也回打在赵红梨的身上。
“你可知张致全?他到底是何出身?身家背景到底如何?”赵红梨喊了大声些。
“你听见了吗?”
“你到底知不知道?”
赵红梨连连追问,段隐脸上的木然似乎少去了几分,她看向赵红梨的眼也挪向了别处,又若无其事地拿过了水碗。
打第一眼见到段隐,赵红梨始终能在她的眼神里看见一种小心唯诺之感,正如现在。
段隐仰头喝了两口水。
对方的沉寂令赵红梨有些失望。正当赵红梨要换一种方式询问段隐时,只见段隐起身在柜中找出了纸笔。
眼见有了转机,赵红梨立马走到段隐的跟前,默默地在一旁等待。
段隐铺开了纸张,一笔一划写了几个字。一开始段隐还有些犹豫,她望着眼前发怔,后才将纸张递给了赵红梨。
答案,这就是答案。赵红梨有些欣喜,虽说她不识字,可只要将这答案带回宅中,交给李青芷不就得了?
如此想着,赵红梨将那张纸谨慎地叠好,塞进了袖口里。
夜已经深了,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乌云遮住了月亮,致使暮色遮住了大地。
风挤过连廊时,将木门撞响了几声,却无力将它吹开。
李青芷拿起赵红梨带来的馒头啃了几口,又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她脸上的伤显然已经好了大半。
赵红梨将自己在段隐家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同李青芷讲了一遍。又将段隐写下的字,递给了李青芷。
李青芷打开了那张纸,赵红梨拿出火折子,将火光照在了纸上。
“奴婢猜想,这便是段隐写下的答案。”赵红梨说。
一阵静默,被李青芷噗嗤的笑声打破。赵红梨不明所以地看向李青芷,只见她脸上的笑容始终止不住。而后,李青芷终于平复了情绪,才将那纸条上的字念了出来。
“名字何写?”李青芷哭笑不得地将那张纸,递给赵红梨看,“什么答案呀,她明明是在问你张致全的名字何写。”
言罢,李青芷又忍不住笑了。
李青芷的笑声确实刺耳,笑便笑罢她还笑个不停。在赵红梨听来,那仿佛是一场讥笑。赵红梨的脸挂不住了一下冷了下来,她一把夺过那张纸收了起来:“有何可笑?”
“文字始终独属你们这些达官贵人,从未属于过我们这些阴暗缝隙里的下人。奴婢不识字有何奇怪?”
见对方的脸色变了,李青芷的笑才逐渐敛了下去。李青芷望着赵红梨的双眸,自己的眼波也在流转。她突然握住赵红梨的手腕。
“去,去找些纸笔来。”
赵红梨接了李青芷的吩咐,便往屋外去。
夜色朦胧,静悄悄的院落里,只能遥遥听见张致全与陆沉的谈话声。从那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中,李青芷判断眼下的二人应当又是醉了。
这几日来,张致全为了制成密云龙,实在是没有功夫搭理李青芷,不搭理便是放过,也好让李青芷能够有喘息的机会。靠在草垛上的李青芷两手交叉于胸前,她想听一听此刻的张致全与陆沉究竟在说些什么。
可还未听清楚一个字,赵红梨便蹑手蹑脚地进来了。
这次,她拿了几页纸和一根笔,递到了李青芷的面前。
赵红梨吹亮了火折子为李青芷照亮,李青芷收起袖管,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着张致全三个字。
笔放下后,李青芷将写下的字递给赵红梨:“给稳婆就成。”
一直冷着脸的赵红梨接过那页纸,便转身走了。
“等等。”李青芷叫住赵红梨。
赵红梨一脸不解地看向李青芷,只见李青芷又弯下了腰,写下了三个字。
李青芷朝赵红梨招了招手,道:“愣着干嘛,快过来。”
赵红梨困惑地蹲回李青芷的身边,李青芷才将再次写了三个字的那页纸,展示给身边的姑娘:“你的名字,赵红梨。”
李青芷一边念,一边把每个字指给赵红梨看。赵红梨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三个字,一时间竟怔在了那里。
李青芷继续说道:“你瞧,哪怕你不会写赵红梨这三个字,这三个字也永远属于你,你永远都不会失去这三个字。”
火折子上的火页闪烁不定着,将李青芷的那张脸照得更加温暖。
赵红梨愣得说不出一个字来,她甚至有一瞬间为此动容,她甚至对李青芷有了前所未有的改观和感激。她瞧着那陌生的一笔一划,又不自由自主地被其吸引。
赵红梨并未察觉,她心中那扇常年阖上的防御之窗,竟在此时暗自滋长出了裂痕。
只听李青芷继续义愤填膺地说着:“从今儿个起,我会教你识字,以便我们行动。我就不信了,穷人就注定不会写字吗?如果这是什么天理,那我就来改了这天理。”
段隐的家住在山脚下,冷清是一方面,过了一夜四处总会生出雾来。
赵红梨一早就守在段隐家的门口,等她接生完回家。
天还未亮,段隐便从城内的方向走来,哪怕身旁无人也是一脸的喜笑。看来,这次的接生又是母子平安。
可当段隐不经意地抬起头来,打远瞧见了站在青雾之间的赵红梨时,她的脸刷得一下冷了下来。
段隐一边开门,一边带有防备地看向赵红梨。
若是她能开口说话,那她一定会问赵红梨为何事而来。而如今段隐是个哑巴,自然讲不出什么话。
“上次你问我张致全的名字如何写……”
段隐似乎不太想搭理赵红梨,她脚下的步子未停,径直进了堂屋。赵红梨拿出李青芷交给她的那页纸,递到段隐的面前。
段隐一开始并未接过赵红梨递来的东西,而是拿起水壶倒了一碗水。段隐仰头喝了口水,便拿过纸条,看见了上面所写的三个字:张致全。
赵红梨还没来得及看段隐脸上的表情,就见段隐的手倏然一哆嗦,水碗啪的一声碎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