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姝谋 第十四章 好人

“小徒弟,做人不要总想着自爆。”陆沉拍了拍赵红梨的肩膀。

见对方的情绪终于松弛下来,赵红梨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那是一种轻松的笑,赵红梨的脸上骤然绽出压不住的笑意。

他也在用他的方式保护着她。

她多怕这个帮过她的人,还因自己的过错沉浸在无谓的情绪里。

赵红梨的笑令陆沉多少有些意外。毕竟这几天来,这个小徒弟总是绷着一张脸,原来她也是会笑的。陆沉将伞柄一推,伞面转而遮住了赵红梨的身子。

他看着她问:“我是不是你的恩人啊?”

“什么?”赵红梨一头雾水。

“你瞧瞧,我能让一个整日愁眉苦脸的人,开怀地轻松一笑,不是她的恩人是什么?”

赵红梨噗嗤一声,又笑了。

雨后的山路滑险,赵红梨几次差点摔倒,多亏陆沉身上有些功夫,眼疾手快拉了她好几把。

好在那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到二人爬到夏明兰的茶庄时,雨已经停了,赵红梨已然收起了伞。

雨后的山雀又回到了林间,叫声再次起伏。

树叶上静滞的水珠顺着叶背滑落下来,似是又在赵红梨的头上落了一场雨。

茶庄位于依临山的半山坡,虽说规模不大却有模有样。茶田间已是起了一层青灰色的雾。层层叠叠的梯田上,种着各式各样的茶树。

赵红梨踩着泥泞,跟随陆沉上到了一层梯田,那里种着岩茶。有风拂吹而过,叶子上的水渍被再次掀起,同那片薄雾一同迎在赵红梨的脸上,她感到了山间的凉意。

茶芽叶才刚冒出一抹嫩绿,陆沉拿过赵红梨手中的灯笼,对着那片茶树一扫,才又将灯笼递回赵红梨的手上。陆沉从怀中拿出了一方窃兰手帕,扶起茶芽叶的叶背,正要上手去擦时,赵红梨叫住了他:“官人,让奴婢来。”

说着,赵红梨也拿出了一方有些陈旧的手帕。

陆沉的脸上掠过一撇笑,他道:“好了好了,不就是一方手帕,还分什么官人奴婢啊?”说笑着,只见陆沉的手碰到茶芽叶时,神情一瞬变得谨慎。

他小心翼翼地拂过茶芽叶上残留的水滴,才缓缓道:“虽说这夏日的雨水算不上冰冷,却也得处处当心,断不能让茶芽叶受到半分寒凉。对待它们啊,该如对待美人一般温柔。”

说罢,赵红梨将灯笼靠近陆沉的手,想要瞧个清楚。

陆沉的指腹夹住鱼叶以上的嫩茎,向上轻提,瞬间折落。他道:“切记,绝不能用指甲掐切。”

“瞧,”陆沉冲赵红梨的手伸去而撑开,手心的一束茶芽叶露在赵红梨的眼前,他道:“这就是完整可用的茶芽叶。我同你再演示几番。”

陆沉刚一转身,赵红梨就挡开了他的手:“这有何难,还需要演示几番?”

说着,赵红梨便上手,拇指和食指将茶芽叶的叶茎夹住,一拔而起。随后,她将采下的茶芽叶展示给陆沉看。

赵红梨摘下的茶芽叶并不能说是一束,而是几片。一阵风吹了过来,吹散了赵红梨手中的茶芽叶。

灯笼的光借过来,他们对着赵红梨那只空荡荡的手即刻愣住。

陆沉噗嗤一声笑了,打破二人的沉默。

“不对啊,奴婢就是按着官人的说法来的。”赵红梨懵住在原地。

“怪我,怪我,”陆沉忍不住笑地道:“我没说清楚什么是掐切……”

“掐切并非只是字面意思,它并非不用指甲尖掐断的意思,”说着,陆沉又上手去,指腹掐住嫩茎,他道:“你瞧,采茶时,指尖碰都不能碰到茶茎。”

一束茶叶再次摘下,陆沉展示给赵红梨看。

赵红梨似懂非懂地点头,欲要再次尝试,可她却迟迟不肯上手。陆沉见状接过了灯笼,他催促着赵红梨:“采下来,采下来就知道了。”

见赵红梨一直不动手,陆沉有些着急欲要上手帮赵红梨,他的手就要握住赵红梨的手了。甚至,他感到身上的冰冷,碰到了赵红梨身上的温热。

陆沉嗖地一下收回了手。

二人之间有了几分尴尬,赵红梨的手也塌了下来。那是一刻的沉默,只剩从茶叶落下的滴答声。

“你这么聪明,肯定会的!”陆沉突兀地鼓励着赵红梨。

赵红梨也与陆沉一般,内心流过了一阵涩涩的感觉。

为了打破眼前的尴尬,赵红梨又转过头,逼着自己去拔茶芽叶。可她的心跳疾速跳跃着,摘下的茶芽叶依旧破碎,并不完整。

陆沉不似赵红梨,他一点都不气馁。只见他的眼眸流转了一番,又定睛看着赵红梨。

陆沉笑着鼓励她:“快!快!小徒弟!快想象自己马上要成为靈州女财主了!”

陆沉的话让赵红梨差点捧腹大笑,脸上憋不住的笑让她觉得一阵轻松。正是这股子轻松,使得赵红梨再次呼了一口气,重新上手采摘茶芽叶。

在陆沉的引导下,赵红梨的第三次尝试终于成功。

“看!”赵红梨得意地给陆沉看自己采下的一束茶芽叶。

“好极了,成为女财主不再是痴心妄想!”陆沉笑道。

一阵哄笑声后,赵红梨将摘下的茶叶,扔进了背篓里。

采茶教学也算结束,二人也算正式开工。

赵红梨以为,师父教会徒弟后,只需站在身边监工罢了。没成想,陆沉又拿出了自己的手帕,一个个擦拭着茶树上的水珠。

橙黄的灯火下,赵红梨看清了陆沉脸上的认真与专注。那瞬间,赵红梨甚至并未想起自己是个丫鬟,对方是个官人,两人的身份有着如此的悬殊。

她本该上前一句,这些小事她来做就好。可她没说。

她说的是:“官人真是个好老师。”

陆沉一脸得意,他撇着嘴角道:“这么好的老师,也不见你叫声师父。”

赵红梨手下的活没停。她以为,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师徒关系,她也叫不出那句师父。她沉默了一会儿,又一本正经道:“这么好的老师,也一定是个好人。”

被赵红梨夸赞是个好人,陆沉心里有些沾沾自喜,可他还是淡淡地道:“我才不是什么好人呐,我是一个虚伪的不顾自己亲爹死活的人。”

原来他还记着她先前所说的那些话,赵红梨愣然。

虽说陆沉是在轻描淡写地讥笑他自己,赵红梨还是生出了些内疚。她道:“谁人又曾认清过他人呢?别人以为奴婢恋钱,其实奴婢是为了最重要的人。”

赵红梨的话大抵是打动了陆沉。

陆沉那原本擦拭茶芽叶的手,骤然停在茶芽叶上。陆沉也就此知道,赵红梨与他一样,都是为了重要的人在伪装自己。

“所以奴婢以为……官人只需认清自己就够了,对于他人是否认清官人,都无关紧要。”

赵红梨的话,陆沉真的听进去了,他很是意外地看向赵红梨。他从未想过一个年纪尚小的丫鬟,竟能活得如此通透。

无论有没有那盏灯笼,无论有没有那束光芒,陆沉都能看清赵红梨那张婉柔的脸。他甚至在她的身上,得到了从未想过的安慰。

“红梨姑娘。”

“怎么了官人?”赵红梨的头抬也没抬,她采着岩茶道。

“以后我们两个人在的时候,我不希望你自称奴婢。”

赵红梨愣了一下神,而后她又茫然地抬头。她回望着陆沉,雾气连连下,二人目光再次撞在了一起。

赵红梨自是对陆沉升起了感激之情,可她刚要开口时,却被陆沉脸上莫名的神情打断。不知怎的,陆沉的脸上也挂起一种讳莫如深的笑:“只是……”

“既然我们如此相熟了,那便说说今晚的事吧。”陆沉的话里带着清冷,好似对刚才种种的靠近,种种的情绪不再认账。

赵红梨面上的欣喜也停滞在那里。

对于陆沉话中的转折,赵红梨恍然预感到了什么。

赵红梨的心底升起一股寒意,那寒意逼仄着她,使她不自觉后倾了几步。

“我向来是个坦诚布公之人,也是个耳聪目明之人,就算你不自爆,我也看得清清楚楚,并且,”陆沉的笑意未减,他的食指点了点耳朵:“你和你家娘子的话,我也听得清清楚楚……”

陆沉一步步逼近赵红梨,使得赵红梨无处可逃。

果然,她陷入了他早就设好的陷阱。

赵红梨压着自己的怯意,看着他的眼问道:“官人想说什么?”

“你只需放心,我绝不会害你,只是……你家娘子想知道什么,我也便想知道什么。若是你替你家娘子查出来了,也别忘了告知你的师父——我。”

话音一落,陆沉的脸上只剩下满脸的笑意。

他果然还是讲出了他的目的。

月光将他脸上的笑照得更为明晰,明晰得陌生又真实。仿佛他在用这样的方式,向她示明,这才是他的庐山真面目。

赵红梨的目光下移,她看向了那放在一旁的背篓,只见其中装了满满当当的茶芽叶,那是她才帮他采下的茶芽叶。

原来,他早就留了这一手。

他哄着她,只等她替他办完事后,才将他真正的目的讲出口。

赵红梨还是太过年轻了,她没能防过李青芷,也没能防过陆沉。她开始后悔,她早应该知道的,那个传闻中甚是爱沾花惹草的陆沉,最懂怎么哄女人开心。

她怎能在轻信了李青芷后,又轻信了陆沉。

“奴……奴婢不知娘子到底想知道什么。”赵红梨即刻便乱了阵脚,她自知就算她此刻装糊涂,也逃不脱陆沉的威胁,可她仍旧脚步后撤。

陆沉又是轻声一笑,他道:“红梨姑娘,你真的不用怕,我来与你家员外做生意,自然是要打听清楚你家员外的为人。我绝没有别的心思。”

不管陆沉如何保证,赵红梨也不得不接下陆沉的安排。她深知,若是她不答应他,他必然会将她偷窃之事,告知张致全。

就算赵红梨努力压制着内心的害怕,她还是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刺啦一声踩过一块石头。

只见赵红梨的身子一斜,陆沉紧忙去拽赵红梨的胳膊,他还关切道:“当心!”

可惜,陆沉没能抓住赵红梨,赵红梨一**坐在了地上。直到陆沉曲着身子,担心地朝她伸出一只手,赵红梨也没有去接。

她两手反扶着泥泞的地面,湿潮顺着手心蔓延至她的全身。

她仰着头看他,目露着不可思议,心生着惶惶不安。

她不仅没能提防住他,也败给了他。

她不得不承认,她不仅在身份地位上低他一截,她的头脑与才智,也低他一截。

那天下了山后,赵红梨真就将李青芷给她的耳坠当了四两银子。

那四两银子一分为二,二两用来买二杠茸,二两用来给赵二当作他的赌资。既然自己的把柄已然落在他人手里,那她只需将他的钱用到极致便好。

钱扔在了桌上,赵二揉了揉眼睛,一脸震惊地看看那泛着烁光的银子,又瞠目结舌地看看赵红梨。

“你……”赵二问:“你哪来这么多钱?”

赵红梨不打算理会赵二,准备转身去厨屋时,被赵二拽在了原地。

“到底哪来的?”

“用得着你管?!”赵红梨并未正视赵二的眼,她将衣袖薅开,没好气儿地道。

“那……那自然不用。”赵二带着不值钱的赔笑,一把拢住碎银,又拿起一颗在嘴里试咬。

这时,赵红梨看见门口站着母亲,她正要往跟前来。赵红梨见状,怕是母亲看到一般,连忙低声呵斥赵二:“拿了钱还不赶紧滚。”

赵二撒腿就跑,甚至连放在桌上的酒坛都忘了拿。赵王氏走上前来时,赵红梨脸上的冰冷转为笑意。

不仅赵王氏诧异赵红梨能这么快地凑够钱买药,赵红梨也意想不到自己能这么快地买到二杠茸。

药快煎好了,所剩无几的水分使得药壶响起滋滋声。

二杠茸的药味比之前的鹿茸还要浓郁,甚至还添了一分甜腥气。那股特别的味道很快便迎了过来。

透过那异样的药味,赵王氏似乎也察觉到了蹊跷,她欲言又止,望着正在擦拭桌面的赵红梨,还是开口问了:“梨儿,那些钱……不干净吗?”

赵红梨拿着抹布的手停顿了,她忽然怔住。

半晌,赵红梨才答道:“在这世道,一个丫鬟不伤天害理,有何资格得到如此多的钱?除非,钱主人是个**。”赵红梨望着手中的抹布,哼笑一声,又抬眼看向赵王氏:“您猜怎么着,我家员外便是个**。”

赵王氏似乎相信了这个玩笑,又或是根本不在乎这个玩笑。

“娘只是想确认,”赵王氏顿了顿又道:“梨儿得到那些钱之后,是否受到了伤害?”

“娘,您就放一万个心吧。”赵红梨用着最不引人遐想的语气与赵王氏道。

事实上她的内心升起了别样的情绪。她未与母亲四目相视,而是绕过了赵王氏走到院中的梨树下。

赵红梨无声地撩起裙摆蹲了下来。

她用小铲挖着土,铲子掀起的土块在空中划着弧。

原本干燥的地面,赫然出现越来越湿重的深色。

五月末六月初,正是梨树得盛果的时候,树梢和树枝上挂满了鲜绿的梨子。随着头顶的果香扑面而来,赵红梨的心境也恢复了一些。

赵王氏见赵红梨默然无语,便坐在桌前等待汤药熬成。

很快赵红梨便在梨树下挖了个小小的坑,她望着那个小坑愣了片刻,又从怀中拿出了那本名帖《玄正妙帖》,她将名帖放置一个小盒中。

有些旧损的名帖被赵红梨严实地压在坑底,一把土哗啦地打在了盒身上。

如此才能防得住雨水。

赵红梨想起李青芷曾吩咐她,要去找一个名叫段隐的稳婆。

一把把土盖在木盒上,很快让人看不出它的样貌。

稳婆最了解每个人的出身,李青芷希望能从稳婆那里打听出张致全的身世。

张致全也是这十年才露面。十年以前谁人都知品茗轩的掌柜是张致全,可谁人都未曾见过张致全的真面目。那在这十年之前的张致全,又为何要隐瞒身份呢?恐怕,这都得从他的身世查起。

层层的土,将木盒盖得严严实实,赵红梨觉得自己有些累,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绪上的。她根本不想去找稳婆,根本不想过问任何人的过去。触碰他人的过去是非,就注定了她要陷入更深的险境。

可那是李青芷给她的任务,也是陆沉威胁她所做之事。

药罐里飘来了一股糊味,赵王氏连忙起身跑向厨屋将还坐在火上的药罐拿起。

赵王氏找了个碗,黑乎乎的汤药已然浓稠,她将它一并倒出,嘴里还念叨着一句话。

“太浪费了,太浪费了,下一次可不能再让梨儿看着煎药了。”母亲的这句话说得响亮,赵红梨听得一清二楚。

下一次,是啊,还有下一次呢。无人能看见时,赵红梨苦笑了一声。正是这一次又一次,使她落入危险,使她落入陷阱,又使她一次又一次地遭人威胁。

更使她不得不去迎接一个又一个的下一次。

赵红梨如此想着,又失落地将最后一把土,盖在了李青芷的《玄正妙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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