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离开你们员外,了解这段婚姻。”
李青芷说得那样笃定,在赵红梨看来似乎又有些胜券在握。
这句话在赵红梨听来简直不可思议,更是异想天开,她愣了一瞬才开口。
“我只将这偷来的物件卖了,即可捞上一笔。又何需麻烦这么多事?”赵红梨冷冷地道。
赵红梨了解李青芷为何想离开张致全,她不想再遭打。
莫说自己是个没有地位的丫鬟,就算自己权势滔天,也绝无可能帮另一个女人离开她的丈夫。赵红梨明白李青芷的心情,被丈夫折磨毒打是再难忍受的事情,比死了还难忍受。
面对赵二的暴力,赵红梨并非没想过死。可她的母亲赵王氏却说:必须活着,我们必须活下来。
从那以后,赵红梨便想尽办法,只为让母亲活下去。只是想活下去有什么错?
赵红梨只想和母亲一同在这荒诞的世道活下去,却从未有过摆脱赵二的想法。
就算妻子被丈夫活活打死,也是合乎理法,无人追究。想要逃离丈夫的魔爪,她怎么能帮她做到。
痴人做梦。
“若你那么办了,你的麻烦可就大了。”李青芷得意一笑,她逐条逐条地分析道:“其一,你偷窃之事我便是证人,你敢卖了它牢狱之灾怕是免不了,其二,这根本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卖不了几个铜板。”
见对方没有反应,李青芷继续解释:“你大概不了解,这《玄正妙帖》是我前任丈夫陶抚山留下的遗物,它不过是废纸几页,根本值不得几个钱……”
赵红梨的喉咙一紧,说不出话来。她只缄默地看着李青芷。
月光洒进来时,被窗户滤去了一层光。
赵红梨借着那稀薄的亮,还是看清了李青芷嘴角那成竹在胸的笑。
即便她的脸上已挂满了狼狈的伤。
后来赵红梨才知道,李青芷和赵二一样,也是在自己给她的伤口涂药时,流下了痛心的泪水,才让李青芷发现了赵红梨的异常。至此,李青芷开始调查赵红梨的底细,也摸清了她的软肋。
正是如此,她才那么肯定,她一定会帮她。
想到这里,赵红梨开始后悔,后悔当初看见李青芷的伤痕时落下了眼泪,后悔当初答应李青芷的交易,她不该对他人动情绪,让她露出了破绽。
其实赵红梨没什么善心,要不是看着李青芷遭受和娘亲一样的苦难,她根本不会答应帮她偷窃。
可是那又如何,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赵红梨的眼睫垂下,她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玄正妙帖》,问李青芷:“老爷因为这个打你?”
李青芷默声地看着赵红梨,并未回答她的提问。
而后,李青芷的嘴角浮起一撇笑,又将话头转向别处:“你的底细我全知晓,你娘不也被你父亲打得只剩半条命,还生了重病。”
“你受你爹要挟,不给钱,他就打你娘。这次我可以给你钱,下次我也可以给你钱,可你娘始终不能逃离丈夫,若你愿意帮我,事后我定帮你的娘亲摆脱他的丈夫……”李青芷又坚定道:“放心,你我联手,绝能事成。”
“就算你要联手,何必找个卑**无能的下人,”赵红梨哼笑一声,“更别忘了,我是张宅的下人,不是你带来的。”
“正因为你是张宅的下人,才更要找你。”李青芷笑着道。
李青芷始终未向赵红梨解释,为何正因为她是张宅的下人,才更要找她。
出了柴房,赵红梨反复在想这句话是何意思。
她觉得她魔怔了,又觉得她也太不能忍了。嫁来还不足一月,竟铁了心要和张致全分离。她的娘亲可是忍了赵二近二十载。
赵红梨才不是什么善人,她不想拯救母亲以外的任何人。若非看到李青芷和母亲受着一样的苦楚,她绝不会帮她买金疮药、甚至偷窃。
可眼下她已落入李青芷早早设下的圈套,一切都来不及改变。
做采茶女不知何时才能领到钱,若是拖上一年半载,那何时才能买上二杠茸?可只要给李青芷办事,她便能给她钱。不得不说的是,李青芷出手确实比张致全大方。
那就抱紧李青芷这颗摇钱树吧,赵红梨告诫自己,就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走一步看一步。
依临山坐落在靈州城南,离张宅并非有多远。
背着竹篓的赵红梨脚力倒挺快,来到山脚下时并未耗费多少时候。
她执着灯笼站在山脚下,双手双脚冻得发冷,她也不得不直跺草面。
天上的云朵翻滚得迅速,时不时与月亮擦肩而过。风也将林间的树叶吹得簌簌地响。
一切都是下雨前的征兆。
赵红梨出门太过仓促,未曾注意到头顶的乌云,也便没拿上雨伞。
更夫打更时才不过午时,走到依临山的脚下才不过两炷香的时间,赵红梨注定要在原地等待陆沉的到来。
当赵红梨以为这将是一场漫长的等待时,就瞧见有个人拿着灯笼来了。
那人不仅拿了灯笼,手里还拿着一把合上的伞。
对方还没走到跟前时,赵红梨举起了灯笼借光,打眼一看正是陆沉。
神奇的是,方才还有些醉意的陆沉,脸上的潮红已然退去,人也精神了许多。
他走近赵红梨时,脸上还夹带着一种没有距离感的笑。
“哟,比我还早啊,”陆沉走到赵红梨的跟前,他问她:“不是说了子时吗?”
“官人不用管奴婢何时来的,只要奴婢子时到了不就得了。”赵红梨也不知为何,每次见了他都忍不住呛他。
可那人却毫不将她的无礼放在心上,他走在前面,领着赵红梨往山上去:“我只是觉得你够胆大,就不怕这深山老林突然冒出来个采花贼?”
对方的话让赵红梨一愣,原来他还记着这一茬。
于是赵红梨阴阳怪气地道:“给你干活不发钱才可怕。”
不正经的人,就该用不正经的方式对待。赵红梨这样认为。
听了赵红梨的话,陆沉先是怔了怔,后又忽而清朗一笑:“好好好,那确实够可怕。”
这时,有雨珠跌落在赵红梨的脸上。
继而是密集的雨滴子,它们争先恐后地跌落在树叶上,发出啪嗒啪嗒的闷响。
陆沉见状,撑开了手里的那把伞。
雨水砸在伞面上,那把伞迟迟未动,原来是陆沉停住了脚步。一手挡在额前的赵红梨见状,回头问陆沉怎么不走了。
“小徒弟,你不打伞吗?”陆沉靠近了过来,伞也靠近了过来。
对于陆沉的邀请,她的心中突生了些不适,他为何会以为,他们可以同打一把伞?
那时,陆沉身上残余的酒味飘了过来,赵红梨闻得一清二楚。
正是那一阵酒味,让她回想起初遇时,那个喝醉的他也是这般靠近了自己。那是一种道不明的暧昧。
赵红梨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她想拒绝,可不知怎么开口。
雨水不仅打湿了赵红梨的衣衫,还浇在她的灯笼上,只听那手中的灯笼嘶地一声灭了。
即便二人之间的光线弱了下来,陆沉还是一眼看出了赵红梨的心思。他将手中的伞放在了赵红梨的面前,连那只灯笼也放在了伞下。
还不等她的反应,他便转身继续走了。
他不需要她的拒绝,她即刻便懂了他的想法。他的分寸感使她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她默默拿起地上斜躺的雨伞,扔掉了手中灭掉的灯笼,又捡起了他放下的那只灯笼。
只剩雨声的山林间,赵红梨就跟在陆沉的身后。
二人缄默了片刻后,陆沉打破了这平静。
“不过,”陆沉踩一脚石块,道:“你年纪轻轻,为何如此贪财?钱就那么重要吗?”
陆沉的发问,并未引来赵红梨的回应。
陆沉大抵是察觉到了赵红梨的异样,他又道:“小徒弟,以后不仅要向我学采茶,你还要学会,比钱重要的事还有很多很多。像我,早就不把钱放在眼里。”
“你不看重钱?”赵红梨道:“你不看重钱会放任着陆官人的事不管,跑来和我们员外做生意?”
一个不经意的发问,引得陆沉止住了脚步。
跟在他身后的赵红梨,差点被这毫无征兆的停脚拦住,她也差点撞在他的背上。
那是一阵沉寂,除了雨落的声音,只剩静默。
赵红梨刚想开口,陆沉便沉下了声说:“这世上没人有资格提醒我该做何事,更无人有资格管我不该做何事。”
他语气里的清冷,似乎在警告赵红梨忽然失去的边界感。
赵红梨没能看清陆沉当时的神情,但凭他的声音,她能猜得一清二楚。
灯笼里传出可怜的光,那光线照亮了陆沉背后被雨淋湿的衣衫。
陆沉继续往前走,赵红梨立在那里有些懊悔。
她也没料到,自己会与一个还有些陌生的人,如此没有边界。她对他还产生了歉意,她当然感同身受他的感受。
可万不能误了采茶的时辰,赵红梨突然想到。事实上她想到的不只是这一点。
为了跟上陆沉的脚步,赵红梨举着伞一路小跑着。
追上他后,她将手里的伞借给了他一半。伞不够用了,雨水打在赵红梨的身上。她看着陆沉那张尽是冰冷的脸,她扬了些声音道:“这一点,您确实比奴婢做得好!”
陆沉并未拒绝她的伞,可他还是站住了。陆沉默然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什么比你做的好?”
“今晚在宅院,官人明明看到奴婢偷了……”赵红梨突然意识到说错话,她紧忙改口:“奴婢同员外说了谎,可你并未挑明,还假装没看见。”
“奴婢明白,官人并未打算过问奴婢的事。”赵红梨笃定道。
陆沉始终径直地走着,他踩着泥泞,雨水不再接触他的脸庞。直到赵红梨的话一落地,陆沉的脚步在一阵淅沥的雨声中停驻。
陆沉忽而笑了,笑声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