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落魄的李青芷被关在了柴房。
正如赵红梨猜想的那样,她浑身伤痕,衣服也被血水浸了个透,这儿红一块,那湿一块。
赵红梨难以想象,张致全到底如何下的手,又为何下得了这样的手。
好在张宅没出人命,张致全并未想要李青芷的命。只是他下手太重了,才使兰茵误以为他要动手杀人。
躺在草垛上的李青芷,额头的血黏住了碎发,顺着脸颊跌落下来,又与嘴角流出的血一同滚下,啪嗒啪嗒掉在赵红梨的手上。赵红梨的手猛地一颤,可李青芷的血明明是温热的。
赵红梨的眼睫不自觉低垂下来。
张致全并不想请什么郎中,生怕让人知道他用下作的手段对付妻子,那总会被人不齿。张致全只给赵红梨拿了些草药,命她去给李青芷处理伤口。赵红梨一抬头瞧见,张致全的脖子上还挂着三道抓伤。
赵红梨听兰茵说,张致全是因为一块名帖对李青芷出手。
按理说,李青芷已经挨了这么多次打,应当长些记性。可她面临张致全的动手,仍固执地不妥协。赵红梨不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能让李青芷用命去守住。
赵红梨多想劝她,该交出的东西就交出,什么都不如挨打可怕。
可还没等赵红梨开口,李青芷便笑了。
李青芷一声轻笑,让赵红梨有些不适,她道:“都伤成什么样了,您还笑?!”
“就算我死了,也必须带着笑。”李青芷说得那样轻松,又带着万分笃定。
赵红梨抬头,对上了李青芷的眼神。
赵红梨觉得时间刹那滞住了。
那是一双直视命运的眼,那也是赵红梨从未有过的,坚毅的目光。对于这样的眼神,赵红梨不知怎的竟有些害怕。
“去,帮我偷个东西,给你二两银子。”李青芷说。
赵红梨一时怔住,她深邃地望着李青芷的脸,所有措辞也都消失殆尽。
这是赵红梨第一次行窃,这却不是第一个月明星稀的夜。
下房里一阵酣睡声,兰茵的臂膀实实压着赵红梨的脖颈,赵红梨挪开它,随即下了床。
她穿上鞋,木钗一拔头发散落。
搭上黑披风后,赵红梨捏起裙摆,接着故意作着声响,踩踏出每一步,吱呀一声推**门,将要踏出一只脚,终于听见身后有人喊她。
“红梨姐,”兰茵夹着睡意的声音含糊问她,“哪儿去啊?”
赵红梨自然是得逞了,她说出那句事先想好的借口:“茅厕。”
言罢,赵红梨就往夜色里去。
张宅的灯火几近灭完,除却蛐蛐在树根处吱吱地叫,听不见任何声音。即使没有月光照亮,红梨也能找到书房在哪。
她自知这次行窃被抓的后果有多重。太祖赵匡胤曾颁布的敕令中规定,凡盗窃赃物价值三贯以上者,一律处死。赵红梨只知道自己要偷的是《玄正妙帖》,不知它具体为何物,更不知它价值几何,即便它不值三贯。
即便偷的东西不值三贯钱,若是落到了官差手里,再发配至千里外的边疆,也难保性命。
可她也知道,若这事办不成,她就买不起二杠茸,她的母亲便会病去。
所幸这一路没碰见什么人,可一根弦也紧绷她的心。
赵红梨的心是水洼里映出的一轮月影,任何波澜都能将它打得稀碎。
她觉得自己的脚步很快,又感到心跳比脚步还快,事实上更快的是她的呼吸。
赵红梨来到书房门前,拔下一根细钗,对着锁眼来回捅,这次必须成功,她告诫自己。
钗子碰撞铁锁发出细碎响声,赵红梨使了一些巧劲,又使了盲劲儿胡乱捅了捅。锁芯发出清脆一声,门开了。
赵红梨推开门,她到处寻找另一把锁,如此重要的东西只会放在最为隐蔽的地方。
她蹲在书架下,那是唯一上锁的柜子。鼓捣了一会儿柜锁,终于掀开柜面。黑暗中,她一手举着火折,一手翻摸着书本画册,终于寻出《玄正妙帖》。
那纸本赵红梨见过。
上一次李青芷挨打时,被张致全翻出来。赵红梨凑到门缝前瞧得一清二楚,张致全想要夺走它。
不识字的赵红梨,也不懂这帖里写的究竟是何意思。
确认自己没有拿错东西后,红梨吹灭火折子。她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空帖放回柜子,那是她白天找人仿制的。
李青芷只吩咐拿走妙帖,可她还是留了个心眼。
所有物品摆回原样,赵红梨将柜子的铁锁扣上,麻溜往门外去。
月光当头,照亮赵红梨的整张脸。一个庞大身躯挡住赵红梨眼前的月光,黑暗又盖住她的整张脸。
“谁?”那人问。
是员外的声音!他浑身酒气,摇摇晃晃。
糟了,怎就能抓个正着?!来不及想了赵红梨撒腿就往一头跑,只留酩酊大醉的张致全在原地大喊着:“来人啊!抓贼啊!来人啊!”
拐到角落里赵红梨看见下房的窗户登时亮了。
赵红梨迅速将身上的披风脱掉扔出墙外,又将掏出木钗往头上一插,头发重新盘起。赵红梨按原路折了回去,她慌乱整理自己头发和衣服,往张致全处小步而去。
“怎么了员外?”
“有个披头散发的贼,快喊管家!”
“是。”
“等等!”还没等赵红梨走出两步,张致全忽然觉出味儿来。
他走到赵红梨面前,直勾勾盯她的眼睛:“为何你来得如此快?”
这时迷迷糊糊的兰茵小跑而来,扶着双膝不停喘着。
“奴婢恰巧上茅厕,”赵红梨看向兰茵说:“兰茵知道。”
“对对,她上茅厕。”兰茵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赵红梨懵然点点头。
张致全刚要开口,赵红梨抢先道:“兰茵,快喊管家抓贼!”等兰茵走了,又对张致全说:“员外,快看看屋里少了什么。”
醉醺醺的张致全进入书房,赵红梨点亮每一盏灯。
张致全扫一眼房内大概,走向那个赵红梨方才摸过的柜子。
钥匙转开柜锁,张致全翻了两下,看见《玄正妙帖》就在那里,他悬着的心忽而放下。没什么东西丢失,即便找不到那个贼人,张致全也未再追究。
“既然没丢东西,就散了吧。”张致全摇晃着身子摆了摆手。
从书房中走出,赵红梨将东西放在怀中,她一路疾步,正准备去找李青芷时,却不巧遇到了个人。
“红梨姑娘,真巧啊。”身后的声音,又吊起赵红梨的心,也勾住了她的脚步。
那人走得越来越近,酒气也迎了过来,直到那人走到了自己的正面。
他不是别人,正是陆沉。
显然陆沉也醉了些酒,他看似还没喝个尽兴,手里拿着一坛浮玉春。
陆沉的另一只手还拿着件衣衫,他将它举到赵红梨的面前:“你东西掉了。”
那不是别的东西,正是赵红梨刚脱落的黑色披风。
原来赵红梨行窃时,陆沉正趁着月光在院中的假山上喝酒。他在暗中悄然瞧见了赵红梨的一切行动,也瞧见了赵红梨脱下的衣衫。
赵红梨的手不自觉握紧,若她的手中带着**,那她握紧的应当就是**。她死死地盯着陆沉的脸,暗自捉摸对策。
温润的月光下,赵红梨没有接过黑色披风。陆沉边看她,边举起酒瓶喝了口酒。
还没等赵红梨开口否认,陆沉的嘴角扯笑了一下,那是一种了然于心的笑。而后,他沉默了片刻才道:“好徒弟,那依临山的茶芽叶长好了,我们一同去采摘如何?”
陆沉并未提及赵红梨偷窃之事,而是邀请她去往夏明兰的茶庄。
“那就说好了啊,子时,我们于依临山相见!”
陆沉后退着,拿着酒坛的手指了指赵红梨,还没等赵红梨回应,他便转身走了。
待到张宅再次平静下来,赵红梨手里端着一碗水,偷偷去了柴房。
什么话都未来得及说,躺在柴火堆里的李青芷,抢过红梨手里的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赵红梨拿出火折子。
微弱火光,照亮李青芷满脸破碎的血迹,以及她松散歪扭的发髻里,隐杂的几根白丝。李青芷用手背滑抹一把下巴,赵红梨从胸口掏出那个纸本。
“你要的东西。”赵红梨将纸本展示给李青芷看。
接过《玄正妙帖》的那刻,李青芷始终坚韧的目光转而消解,她的眼神变得柔软,可柔软不过一瞬又转回果毅。
李青芷伸出手了,但赵红梨没将纸本给李青芷。
“我要的东西呢?”赵红梨问。
李青芷紧忙拽下耳垂处的翡翠耳坠,甚至不顾划伤的耳垂。那带血的耳坠递到红梨手里。李青芷道:“我没现银,这对耳坠拿去典当,至少值四两银子。”
赵红梨掂了掂耳坠道:“多了。”
刚要将《玄正妙帖》放进李青芷怀间,李青芷开口了。
“别给我,先帮我藏几日。”
赵红梨冷笑一声,将一只耳坠连同纸本扔到李青芷身上。
她道:“我只答应过帮你偷,不曾答应帮你藏。说好的二两,就是二两……”
言罢,赵红梨吹灭了火折。她正要往门外去时,李青芷的一句话令红梨停下了脚步。
“只有我能治你娘亲的病。”虚弱的李青芷,用着中气不足而又笃定的口吻说。
背对李青芷的赵红梨在黑暗里笑了。她终于明白,起初对方找上自己,不仅仅因为自己是她的贴身丫鬟。
“不过是收个物件,有何不可。”赵红梨回到李青芷的身边,收起《玄正妙帖》。
李青芷将另一只耳坠塞给到红梨手里:“不止,你要再替我办件事。”
赵红梨顿了一下,还是耐着性子听李青芷说下去。
“我要离开你们员外,了解这段婚姻。你得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