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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喜的火焰,熄灭得比点燃时更快。
那足以将人神魂都烧成灰烬的崇拜与感恩,在另一股阴冷、恶毒的寒流面前,脆弱得如同冬日里的残烛。
“透支地力……断子绝孙……”
这八个字,如同八道最恶毒的符咒,带着刺骨的寒意,在一夜之间,钻进了归德府乃至整个中原灾区,每一个刚刚看到希望的农夫心中。
前一天,他们还为了能换取一袋“化肥”而争得头破血流,将其视若神明恩赐。
后一天,他们看着家中那袋灰黑色的粉末,眼神却如同在看一包能将自家祖坟都刨了的剧毒砒霜!
“不能用!这玩意儿是妖法!是把咱们祖祖辈辈的地气儿都给吸干了啊!”
“是啊!俺邻村的二柱子,他家就用了,你猜怎么着?地里晚上都冒绿光!吓人不吓人!”
“我的天!还好俺还没用!快!快扔了!这玩意儿沾上了,以后生的儿子都没**儿!”
恐慌,是一种比蝗灾更可怕的瘟疫。
它看不见,摸不着,却能以最快的速度,摧毁人心,瓦解一切秩序。
刚刚还因为领到“神种”、“化肥”而喜极而泣的灾民,此刻却像是躲避瘟神一般,将那些被他们视若珍宝的麻袋,远远地丢出家门,有的甚至直接扔进了河里,仿佛那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
宝钞司设立的“神物兑换点”,前几日还人山人海,此刻却门可罗雀,负责分发的官吏站在那里,面对着堆积如山的化肥,和百姓们那充满了畏惧、怀疑甚至敌意的眼神,手足无措。
归德知府刘承业,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亲自带着衙役,挨家挨户地去解释,去劝说。
“乡亲们!你们要信朝廷!信林大人!信贾神仙啊!那示范田的收成,你们是亲眼所见的!”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
“刘大人!收成是好,可那是拿咱们子孙后代的命换的啊!”
一名老农哭丧着脸,跪在地上,“俺们宁可饿死,也不能做这断子绝孙的事!俺死了,到了地下,没脸见列祖列宗啊!”
“对!不能用!”
“饿死事小,断根事大!”
百姓们的反应,激烈而又决绝。
他们淳朴,也正因为淳朴,他们对土地的敬畏,是刻在骨子里的。
在他们看来,土地就是他们的命根子,是祖宗传下来的基业。
任何有损地力的事情,都是天理不容的大罪。
“透支地力”这四个字,精准地戳中了他们心中最柔软、也最敏感的神经。
刘承业绝望了。
他发现,自己可以和**斗,可以和刁民斗,甚至可以和那遮天蔽日的蝗虫斗。
可他,斗不过人心。
斗不过那根植于血脉深处,数千年的迷信与恐惧。
推广工作,彻底陷入了停滞。
数千万嗷嗷待哺的灾民,宁愿守着那片光秃秃的、被蝗虫啃噬过的土地,也不愿再碰那能让他们在一个月内就吃上饱饭的“神物”。
一场由神迹带来的希望,转瞬之间,便被流言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
遥远的安西都护府。
当这封由林黛玉与刘承业联名、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摆在贾环的案头时,他正在审阅那条“昆仑古道”的最新勘探图。
年富站在一旁,看着贾环那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脸,心中却是焦急如焚。
“大人!此事非同小可!流言猛于虎,民心一旦动摇,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啊!我们必须立刻派人去辟谣,将那些散播流言的奸贼,抓出来明正典刑!”
王景弘也难得地收起了笑容,一脸凝重地附和道:“年副使说的是。这流言,来得太快,太巧,也太歹毒了。分明是有人在背后,处心积虑地,要坏我们的大事!依咱家看,此事,多半与京中那些反对新政的旧勋贵脱不了干系!”
贾环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放下手中的舆图,将那封密报,又看了一遍。
他的手指,在那“透支地力,断子绝孙”
八个字上,轻轻地摩挲着。
许久,他才抬起头,眼中,没有愤怒,没有焦虑,只有一种洞悉了一切的、冰冷的平静。
“你们觉得,这是王家,或是定西侯府那些人的手笔?”
“除了他们,还能有谁?”
年富恨声道,“他们不敢在朝堂上与您为敌,便只会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不。”
贾环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你们,太高看他们了。”
“王家那帮人,包括王子腾在内,他们若想对付我,手段只会是更直接的栽赃、弹劾,或是动用兵权进行物理上的封锁。他们是武勋,是莽夫,玩不来这么精细的活儿。”
“这流言,看似简单,实则,歹毒到了极点。它精准地抓住了三点。”
贾环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它抓住了农民对土地最朴素、也最根深蒂固的敬畏与恐惧。这是他们的死穴,一击必中。”
“第二,它将一个科学问题,巧妙地转化成了一个‘妖法’、‘天谴’的玄学问题。如此一来,你便无法用道理去辩驳。你越解释,他们便越觉得你是在掩饰,是在心虚。”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贾环的眼中,寒光一闪,“它出现的时机,太准了。恰好是在我们大获成功,民心归附,即将全面推广的最关键时刻。这说明,对方不仅对我们的计划了如指掌,更对民心向背,有着极为深刻的洞察力。”
“能将这三点玩得如此炉火纯青的,绝非王家那等头脑简单的武夫。其背后,必然是一股更为庞大、更为智慧,也更为可怕的隐藏势力。”
贾环站起身,缓缓踱步,整个人的气场,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他们的目的,也不仅仅是针对我贾环,或是这小小的化肥神种。他们要的,是动摇新政的根基,是打击圣上的皇权,是让这好不容易有了起色的大周,重新陷入混乱与动荡之中!”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针对整个帝国的……**攻击!”
一番话,听得年富和王景弘二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们骇然发现,自己只看到了第一层的危机,而贾环,已经看穿了第五层,甚至更深!
“那……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年富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怎么办?”
贾环笑了,那笑容,充满了挑战的快意,“辟谣?抓人?那是蠢人才会用的法子。对付这种阴谋,你越是急着去解释,便越是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对付流言最好的方式,不是用嘴,而是……用事实。”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到那巨大的舆图之前,手中的长杆,没有指向中原灾区,也没有指向西北边陲,而是重重地,点在了那富庶甲天下的……
江南,扬州!
“既然他们说我是妖法,那我便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再演一场更大的‘神迹’给他们看!”
贾环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霸气与自信!
“我要你,立刻以我的名义,八百里加急,传信林黛玉!”
“我授权她,以江南商会的名义,在扬州,举办一场史无前例的……农业博览会!”
“农业……博览会?”
年富和王景弘,再次被这个闻所未闻的词,弄得一头雾水。
“不错!”
贾环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我要她,广发英雄帖!邀请全天下所有最负盛名的老农、士绅、以及朝廷所有在册的农官、翰林学士,齐聚扬州!”
“我要她,在扬州城外,开辟百亩良田!一半,用他们的古法耕种。另一半,用我的化肥神种!”
“我要让全天下最有话语权的一群人,亲眼来看,亲手来摸,亲口来尝!看到底是他们的‘祖宗之法’厉害,还是我贾环的‘格物之学’,更能让这天下,再无饥馑!”
“我不仅要让他们看,我还要让他们,心服口服地,成为我这‘神物’最忠实的吹鼓手!”
“流言,不是用来辩驳的。是用来……碾碎的!”
贾环猛地一挥手,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场即将在江南上演的、足以颠覆整个时代认知的大戏。
“告诉林妹妹,这盘棋,该她落子了。”
“我将这天下人的悠悠之口,都交到她的手上。我倒要看看,她这支笔,能不能替我,也替这天下万民,写出一篇……足以昭告千古的,盛世华章!”
……
通州码头,漕运衙门。
林黛玉接到贾环的密信时,正为灾区流言之事,愁眉不展。
可当她看完信中那番惊世骇俗的计划,当她读到那句“我将这天下人的悠悠之口,都交到她的手上”时,她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瞬间,便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彻底点亮!
她知道,这是信任。
是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男人,对她最高、也最彻底的信任!
他没有教她该如何做,只是为她搭好了一座足以让整个天下都为之瞩目的舞台,然后,将所有的聚光灯,都打在了她的身上。
“来人。”
林黛玉缓缓站起身,那纤弱的身体里,爆发出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过觉的、强大的力量。
“以我江南商会会首,与漕运整饬督办御史之双重名义,拟请柬!”
她的声音,清越而又坚定,回荡在空旷的衙门之内。
“遍邀江南、中原、北地,所有农学大家、世家士绅、朝廷农官,于一月之后,齐聚扬州瘦西湖畔!”
“就说,我林黛玉,要以一场无可辩驳的公开之验,与那虚无缥缈的‘天理’,与那蛊惑人心的‘妖言’……”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与贾环如出一辙的、慧黠而又骄傲的弧度。
“赌一次,这大周的……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