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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星楼的飞檐在夜风中轻轻颤动,琉璃瓦反射着漫天星辰的微光。
李景隆倚在顶楼的楠木躺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的边缘,楼下渐次高涨的欢呼如同潮水般漫上来,漫过雕花木栏,漫过他微扬的唇角。
他特意让人将望星楼顶楼的屏风撤去,晚风裹挟着街市的喧嚣涌进来,带着油炸糖糕的甜香与百姓们的笑语。
街面上早已挤得水泄不通,挑着灯笼的孩童在人群缝隙里钻来钻去,小贩们趁机支起摊子,冰糖葫芦的红果子在灯火里晃成一串跳动的火苗。
他不光包下了望星楼顶楼,还让人散出消息,将在望星楼前放一场盛大的烟花秀。
“少主,开始了。”侍立一旁的福生轻声提醒,眼尾的笑意里藏着兴奋。
李景隆“嗯”了一声,仰头将杯中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带着微辣的暖意,正合他此刻的心境。
“咻——”
破空声骤然划破夜空,紧接着是“嘭”的一声巨响!
第一簇烟花在天际炸开,金红色的光焰瞬间铺满半个夜空,如同打翻了的熔金炉。
细碎的火星簌簌落下,映得街上百姓们的脸庞忽明忽暗。
孩童们尖叫着拍手,妇人伸手捂住孩子的耳朵,却忍不住跟着人群仰头轻笑。
一簇又一簇烟花接踵而至,有的炸开成漫天星雨,有的舒展成并蒂莲花,还有的在空中拼出“国泰民安”四个大字。
望星楼前的空地上,光影流转间,百姓们的欢呼浪涛般此起彼伏,连晚风都带着雀跃的暖意。
李景隆支着下颌静静看着,重新斟满的酒杯里,倒影随着烟花明灭闪烁。
他的笑意始终挂在脸上,只是眼底的温度渐渐冷了下去,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刺骨的寒意。
街角的阴影里,四名骁骑卫背靠着斑驳的砖墙,铁甲在灯笼余光里泛着冷硬的光。
为首的队长紧攥着腰间的佩刀,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锁定着望星楼五楼的窗口。
他们靴底的铁钉陷在青石板的凹坑里,早已在原地站了两个时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
“头儿,需不需要再调些人手?”身旁的年轻卫卒低声问了一句,喉结滚动着咽了口唾沫。
队长微微摇头,视线没离开顶楼:“按密令行事,盯紧了就好。”
由于整条街都挤满了人,为防意外,骁骑卫调集了不少人守在外围,可他们除了身负防卫京都的职责,还有一道密令,那就是盯紧望星楼上的那位。
烟花终于在最后一声巨响中落幕,金色的光屑缓缓坠入黑暗,像一场盛大的梦终于醒来。
百姓们意犹未尽地咂着嘴,开始三三两两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街市上的喧闹声渐渐稀疏下去。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望星楼后巷传来。
两个穿着短打的壮汉架着一个人影走出来,那人被粗麻绳五花大绑,脑袋上套着厚实的黑布套,脚步踉跄着,裤脚在地上拖出细碎的声响。
他们径直走到方才燃放烟花的空地上,狠狠将那人掼在地上。
“砰”的一声闷响,让正要散去的百姓们齐齐顿住脚步。
“这是做什么?”有人低声嘀咕,好奇地围拢过来。
孩童被母亲拉到身后,小贩们收起摊子,连街角的骁骑卫都微微挺直了身子。
空地上的月光格外明亮,将那人挣扎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个壮汉抬脚踩在那人背上,另一个伸手抓住黑布套的边缘,猛地向上一扯!
布套滑落的瞬间,露出一张布满惊恐的脸。
那人头发散乱,额角渗着血渍,眼睛瞪得滚圆,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滁州布政司使!董成安!
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董成安眼睛里满是慌乱,四处扫了一眼,挣扎着想要逃离,却被身后那人直接一脚踩在了地上!
他拼命扭.动着脖颈,眼珠在攒动的人头间慌乱地扫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嘴唇翕动着,能清晰地看到口腔里空荡荡的——那根曾经巧言令色的舌头,早已被生生割去。
他的舌头,在他签字画押后的那一刻,就已经没用了。
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窃窃私语声像风吹过麦田般沙沙作响。
有人面露不忍,有人皱起眉头,更多的人则是满脸疑惑,不知道这好好的节日里,为何会突然押来一个朝廷官员。
“诸位!”正当围观的百姓们不明所以时,清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似乎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所有人下意识地仰头望去,只见望星楼顶楼的平台边缘,福生正捧着一卷白布卷轴站在那里,月光给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银边。
他微微欠身,声音通过风传得很远:“跪在地上的,乃是滁州布政司使董成安。”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连晚风都仿佛停了。
虽然在场的百姓大多没见过他本人,但这名字在京都官场的风言风语里并不陌生。
那可是兵部尚书齐泰的门生!
“此人在南军北境平乱之时,竟敢在运往真定城的粮草中动手脚!”福生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以陈米充新粮,以沙土混军饷,蒙蔽边关将士,蒙蔽当今天子!”
“若非天幸,北境防线早已溃决,燕军铁蹄踏破京都之日,在座诸位,谁能幸免?!”
这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水中,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竟有这种事?!”
“那可是军粮啊!”
“难怪前阵子听说北境粮草不济...”
福生等议论声稍歇,继续说道:“此等行径,罪大恶极!形同通敌谋逆!可是朝廷却并未严惩此人,只因他是兵部尚书齐泰的私生子!”
“如此祸.国殃民之辈,若是不除,天理难容!”
“哗——”
这一句更是石破天惊!
齐泰乃是朝廷重臣,谁也没想到竟藏着这样的龌龊之事。
百姓们看向董成安的眼神瞬间变了,先前的疑惑变成了愤怒,不忍化作了鄙夷。
“曹国公今日将此人押于此地,便是要请在场诸位做个见证!”福生猛地抖开手中的白布卷轴,月光下,墨迹淋漓的罪状与鲜红的指印清晰可见,“这是他亲笔供词,桩桩件件,无可抵赖!”
卷轴在夜风中舒展,像一面昭示正义的旗帜。
“今日,便要在此处将他绳之以法,以正视听!”福生的声音掷地有声,“也为那些战死北境、再也回不了家的将士们——讨个公道!”
最后几个字落下时,人群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
“杀了他!”
“不能轻饶了这奸贼!”
“为将士们报仇!”
愤怒的声浪直冲夜空,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夜鸟。
毕竟,北境的安危事关整个朝廷,而朝廷的安危又事关每一个百姓的生死。
在这阖家团圆的节日气氛里,谁能受得了一个背叛者?
那些战死在北境,永远无法回家的勇士,该有多可怜?
他们的家人如今该有多伤心?
董成安瘫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混着血污从眼角滚落,却连求饶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望星楼上,李景隆缓缓站起身,凭栏而立。楼下的怒吼声浪如同为他加冕的礼赞,他低头看向被愤怒人群包围的那个渺小身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人群中的怒骂声渐渐拧成一股绳,像滚雷般在街面上炸响。
最初只是零星的呵斥,转眼间便成了排山倒海的声浪!
“杀了他”“剐了这奸贼”的喊声此起彼伏,连晚风都带着灼人的怒意。
福生将白布卷轴随意搭在雕花栏杆上,布料垂落的弧度里藏着不容错辨的暗示。
他扬声开口,每个字都像投入油锅里的火星:“诸位若想为北境战死的英灵做点什么,尽管动手——今夜之事,无论后果如何,都由曹国公一力承担!”
话音未落,人群已然炸开。
方才还在犹豫的百姓像是被抽去了最后一丝理智,潮水般涌向空地上的董成安。
布鞋与石板地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夹杂着怒吼与厮打的闷响,无数只脚从四面八方踹向那个蜷缩的身影,唾沫星子像雨点般砸在他脸上。
起初还有模糊的惨叫从人缝里挤出来,像被掐住喉咙的困兽在呜咽。
可没过多久,那声音便低了下去,只剩下骨头撞在地上的钝响,和越来越疯狂的咒骂。
望星楼顶,李景隆的酒杯停在唇边,方才眼底的那点温度早已冻成寒冰,连嘴角的弧度都崩得笔直。
夜风带着隐隐约约的血腥味渐渐飘上来,与残留的酒气缠绕在一起。
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他想起北境的冻土,那些插在雪地里的断戟,还有家书里“勿念”二字洇开的血痕——那样的牺牲,怎能换不来一声公道?
他要的从不是一场私刑,而是要把这潭浑水彻底搅翻。
他要让京都的每个人都看看,他们供奉的朝廷里藏着怎样的蛀虫,让那些躲在阴影里的人,再也装不下去。
他倒要看看,站在幕后的那人将如何收场!
一炷香的功夫,楼下的惨叫彻底没了声息。
被人海战术当街殴打了这么久,怕是不死也只剩半条命了吧。
攒动的人头渐渐散开,露出地上那团模糊的血肉。
有人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有人捂着发红的拳头后退,眼里却还燃着未尽的怒火。
“住手!全都散开!”
厉喝声陡然划破混乱,一队骁骑卫铁甲铿锵,如同一道铁墙劈开人群,硬生生在乱局中趟出条路来。
可带头的并非披甲卫卒,而是个穿着石青色宫服的太监,官帽下的脸颊在灯笼光里泛着青白。
“少主,庞忠来了。”福生低头瞥了眼楼下,声音压得极轻。
李景隆没应声,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喝了半个时辰,他的脑袋已经开始有些昏昏沉沉了。
望星楼的酒的确不错,但就是太烈,不宜常饮。
脚步声很快爬上楼梯,带着太监特有的细碎急促。
庞忠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一登上顶楼便敛衽躬身,腰弯得像张拉满的弓:“咱家见过曹国公。”
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可眼底那丝一闪而过的复杂,却瞒不过李景隆。
那里面有谄媚,有恼怒,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惧。
“庞总管倒是消息灵通。”李景隆的笑声漫不经心,杯底在案几上轻轻一磕,“这望星楼的风,竟能吹进皇宫?”
只闻其声,不见笑意。
庞忠的腰弯得更低了:“国公爷把事闹得这么大,宫里想不知道怕是也不行啊。陛下有旨,着您即刻入宫觐见。”
李景隆心里冷笑:终于肯见我了么?
他站起身,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喉结滑下,烫得胸口发闷。“好啊,正好我也有话要对陛下说。”
接着他转身向楼梯口走去,披风扫过栏杆,带起一阵充满寒意的风。
庞忠眯了眯眼,快步跟上,方才那点恭敬早已从眼底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沉沉的阴翳。
“对了,”李景隆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目光像淬了冰,“要不要把董成安一起带去?”
沙场里滚过的人,最懂什么叫如芒在背。
庞忠那点藏不住的敌意,他岂会察觉不到?
庞忠的脸色倏地变了,却还是强挤出笑来,躬身道:“董成安...已经死了。”
“哦。”李景隆撇了撇嘴,转身继续下楼,“那就送去刑部吧,好歹算个‘人证’。”
“是。”福生在身后应了一声,立刻差人去办。
庞忠站在原地皱紧了眉,望着李景隆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峭。
把个死人当人证送去刑部?这是明摆着要打六部九卿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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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的金砖能照出人影,却照不进殿内凝滞的空气。
李景隆跟着庞忠走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御座上的朱允炆,还有站在一旁的齐泰。
朱允炆面无表情地坐在幡龙榻上,龙袍上的金线在殿宇深处泛着冷光,目光扫过来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凌厉。
“微臣李景隆,参见陛下。”李景隆躬身行礼,嘴角竟还噙着点笑意,不卑不亢。
他笑,是因为看见了齐泰的脸——那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像块被揉皱的猪肝,精彩得很。
“庞总管,董成安呢?人现在在哪儿?”没等朱允炆开口,齐泰已经按捺不住,声音都带着颤。
庞忠皱了皱眉,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李景隆,这才缓缓躬身:“回齐尚书的话...咱家赶到时,董大人已经断气了...”
“什么?!”齐泰猛地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瞬间苍白如雪,“是谁干的?!”
这话他是故意问的,因为话音落下的时候他已经狠狠地看向了李景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