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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听。”李景隆端起茶盏,青釉杯沿轻触唇间,琥珀色的茶汤在杯中微微晃漾。
他嘴角噙着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眼尾的纹路却像淬了冰,将那点笑意冻成了毫不掩饰的鄙夷。
董成安的喉结剧烈滚动着,哆嗦的嘴唇像是被寒风抽打的枯叶。
他缓缓抬头,视线刚触到李景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便触电般缩了回去,声音细若蚊蚋:“粮草以次充好一事,下官...是受家父兵部尚书齐泰指使...”
话音落地的瞬间,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筋骨,“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凉的青砖地上。
他双手死死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布纹里,眼眶里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
一半是东窗事发的绝望,苟延残喘换来的前程,终究是被自己亲手碾碎。
另一半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北境军营里那些关于李景隆惩治叛徒的传闻,此刻正化作无数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刺着他的后颈。
“此话当真?”李景隆眯起眼,声音像是从齿缝里碾出来的,瞳孔深处却有一簇火苗猛地窜起,亮得惊人。
“若有半句假话,就让下官死后魂飞魄散,永世不得为人!”董成安狠狠点头,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像是终于破罐子破摔,把最后一点体面也抛了出去。
李景隆轻哼一声,茶盏被他随手搁在案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起身时衣袍带起一阵风,径直向外走去,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地上的人。
“景帅!”董成安猛地抬起头,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道决绝的背影,声音里带着哭腔,“一切都是下官的不是,所有罪责我全都认!只求景帅将我交给刑部,依大明律例处置!”
他知道自己横竖都是一死,落在刑部手里,好歹是个痛快的了断。
可落在李景隆手里,谁知道那些北境传来的酷刑传闻,会不会一一应验在自己身上。
李景隆的脚步只是微顿,玄色披风扫过门槛时带起一缕灰尘,随即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外。
董成安瘫坐在地,背脊彻底垮了下去,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片死灰。
窗外的风卷着残叶掠过,呜呜咽咽的,像谁在低声啜泣。
“少主,您要去哪儿?”福生快步追出楼门,棉鞋踩在结了薄霜的石板路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进宫,面圣。”李景隆的声音冷得像冰,“你留下把人看住了!”
那背影在暮色里拉得很长,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福生看着少主匆匆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赶紧转身吩咐旁边的手下严加看守。
...
奉天殿外的丹陛之下,李景隆负手而立。
月白色的官袍在晚风中微微拂动,腰间的玉带被暮色浸得发暗。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足足一个时辰,通传的小太监进殿时,天边还残留着最后一抹霞光。
如今却只剩沉沉的暮色压下来,像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失望像藤蔓般悄悄爬上眉梢,而心底的那股杀意,却随着等待的时间一点点滋长,几乎要冲破胸膛。
天空不知何时已被乌云彻底吞噬,连最后一点星光也被遮得严严实实。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刮过来,打在脸上生疼,像是在预示着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殿檐下的宫灯被风吹得摇晃,昏黄的光晕在青砖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如同他此刻翻涌不定的心绪。
终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
那名迟迟未现身的小太监快步出了大殿,绛色的宫服下摆扫过汉白玉栏杆,径直来到李景隆面前,深深埋着头,几乎要把脸贴到胸口。
“回国公的话,陛下正在处理要务,恐怕会忙到很晚。”小太监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国公如果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还是改日再来吧。”
李景隆眯了眯眼,目光越过小太监的头顶,落在那扇紧闭的殿门上。
门口的羽林卫握着长戟,铠甲在宫灯下泛着冷光,像一尊尊没有感情的石像,将这奉天殿守得密不透风。
他的指节在袖中悄悄攥紧,一股冲动几乎要冲垮理智——就这么闯进去,把董成安的供词摔在朱允炆面前!
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喉结滚动了一下,冷声开口:“再去通报!告诉陛下,董成安已经招供,北境粮草纰漏一事,是受兵部尚书齐泰指使!”
“哐当”一声,小太监手里的拂尘掉在了地上,他浑身猛地一震,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瞳孔骤缩间,嘴巴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个是刚从北境平乱归来的军中翘楚,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六部之主,这俩人要是真斗起来,京都的天,怕是要塌掉半边了!
“还不快去?!”李景隆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小太监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捡起拂尘,连滚带爬地转身冲进大殿。
那慌乱的背影,像是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李景隆重新负起双手,目光定定地望着殿门,像是在寒风里生了根,一动不动。
他今夜铁了心要见到朱允炆,哪怕站到天亮。
若是粮草一事与齐泰无关,他杀了董成安以儆效尤便是,可如今既然知道齐泰牵涉其中,他便断断不能坐视不理。
齐泰的所作所为,哪里是针对他李景隆个人?
那是把北境数十万将士的性命和无数无辜百姓的安危,都当成了棋盘上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
他李景隆本就是个普通人,是那些普通的生命托着他走到今天,怎能容忍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将普通人的性命视若草芥,随意碾轧?
总该有人站出来,为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卑微生命,讨一个公道。
时间又悄悄溜走一个时辰,那个小太监再也没有出现。
李景隆依旧站在石阶下,像是被这恢弘的宫殿彻底遗忘。
天空中终于飘起了雪花,起初是零星几点,后来便越来越密,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给朱红的宫墙、琉璃的瓦顶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晶莹剔透,却也冷得刺骨。
李景隆的发间、肩头早已落满了雪,融化的雪水顺着脸颊滑进领口,可他像是毫无察觉,只是望着那扇紧闭的殿门,眼神里的失望越来越浓。
这皇宫,这朝堂,是不是早就烂到骨子里了?
一场关乎数十万人生死的冤案,都换不来陛下片刻的垂眸?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双腿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就在他几乎要撑不住的时候,殿门口终于再次出现了一个身影。
来的不是那个通传的小太监,而是太监总管庞忠。
庞忠晃着削瘦的肩膀走下石阶,脸上挂着惯常的笑容,手里那盏羊角灯笼在风雪里轻轻摇曳,橘色的光晕将他脸上的褶子照得明明灭灭。
那双深沉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
“见过曹国公。”庞忠慢悠悠来到近前,语气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韵味:“陛下说了,国公适可而止吧。”
李景隆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窖。
他望着奉天殿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那笑意里藏着的失望与嘲讽,比头顶飘落的雪花还要凉。
不等庞忠再说什么,他突然转身,在冰冷的汉白玉石阶上坐了下来。
玄色披风铺展开,沾了雪的靴底在石阶上蹭出细微的声响。
他抬手拍掉肩头的落雪,活动了一下**双腿,随即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巧的青铜酒壶,拔开塞子仰头猛灌了一大口。
烈酒入喉,像一道火线烧过喉咙,顺着食道一路烫进胃里,勉强驱散了几分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就那么静静坐着,背脊挺得笔直,目光望着远处宫墙尽头的沉沉夜色,一言不发地喝着酒,仿佛要把这满肚子的愤懑都泡进酒里。
庞忠皱眉站在原地,灯笼在手里晃了晃,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不过很快,他眼角的余光却悄悄瞟着李景隆的背影,那眼神深处,一丝幸灾乐祸的得意正慢慢爬上来,像墙角蔓延的青苔。
壶中酒见了底,李景隆将空壶随手往石阶上一搁,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他站起身,拍了拍沾着雪的袍角,动作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决绝。
“这事儿不算完。”他丢下这句话,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起身便走。
玄色披风在风雪里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再没有片刻停留,连头也未曾回一下。
可是就在他离开的刹那,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殿门口走出两个人影。
那两人一左一右,架着一个瘫软的身影——正是方才替他通传的那个小太监。
那孩子耷拉着脑袋,手脚软得像没了骨头,不知是死是活。
一股压抑的怒火猛地冲上头顶,瞬间填满了他的整个胸膛。
他脚步顿了顿,指节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可是最终还是选择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管不了,也不能管,否则怕是只会牵连更多人。
庞忠站在原地,望着李景隆逐渐远去的背影在风雪中缩成一个黑点,脸上的轻松渐渐褪去,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他转头看了一眼殿门内隐约的灯火,快步拾阶而上,身影很快消失在奉天殿厚重的门帘之后。
...
栖霞山。
漫天风雪里,李景隆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回到晚枫堂,远远便看见福生带着一群护卫,正围着文渊阁门前的狼藉忙碌。
火把在寒风中噼啪作响,将众人脸上的焦急映照得格外清晰。
湖心平台上,七八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着。
有几个穿着晚枫堂护卫的短打,胸口的血渍在白雪映衬下红得刺眼。
另几个则是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看不清样貌,只露出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临死前的狰狞。
地上的积雪早已被染透,暗红的血水流过结冰的湖面,又被新落下的雪层层覆盖,凝成一片斑驳的冰碴。
几柄断裂的兵器扔在一旁,刀刃上的寒光混着血污,在火光下闪闪烁烁。
平台边缘的雕花栏杆上,几道刀痕清晰可辨,显然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少主!”福生见李景隆归来,立刻快步迎上前,单膝跪地行了一礼,声音里满是自责,“属下无能!”
李景隆眯起双眼,目光扫过平台上的尸体,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寒意:“怎么回事?”
“半个时辰前,突然来了一批杀手,出手狠辣,一看就是冲着董成安来的!”福生低着头,双拳紧握,指节泛白,“属下拼死抵抗,还是折损了几个兄弟...”
“是属下护卫不力,请少主...”
“董成安呢?”李景隆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冷得像结了冰。
“关在地下密室,万无一失。”福生压低声音,飞快地答了一句。
李景隆没再多说,转身快步迈入文渊阁。
他走到西北角那面不起眼的墙壁前,伸手在一块松动的砖头上按了按。
“咔哒”一声轻响,一道暗门应声而开,露出里面黑漆漆的通道。
他抬脚走了进去,披风的下摆扫过门框,带起一阵充满杀意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