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亮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了火上,底下烧的不是柴,是叶凡递过来的那一捆捆浸了油的“民意”和“大局”。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说自己请不动?那不等于承认自己无能,承认自己这个“大管家”在项目灵魂人物面前毫无分量。
说不去?
叶凡明天就能把“马局长不顾大局,阻碍项目关键人才引进”的帽子给他扣得严严实实。
“怎么了,马总监?”叶凡脸上的关切恰到好处,“是不是有什么难处?没关系,您说出来,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毕竟,这可是张书记亲自交代的任务,可不能办砸了。”
孙兆龙在旁边憋着笑,一本正经地帮腔:“是啊,马总监,我们这儿庙小,请不动真神。您是县领导,代表的是县委县**的脸面,您亲自出马,那效果肯定不一样!这叫诚意!”
一顶“县委脸面”的高帽戴上来,马文亮感觉脖子都僵了。
他骑虎难下,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不用!不就是请个老先生吗?多大点事!我亲自去!”
“那就太好了!”叶凡一拍手,热情得像是要给他开欢送会,“我们这就给您备车!王主任,把咱们招待所那两瓶没开的西凤酒拿上,再装两斤点心,不能让马总监空着手去!”
马文亮看着叶凡那张真诚的笑脸,心里却像吞了一百只苍蝇。
他知道,自己今天要是请不来这个陈望道,回来就得成了整个青川县的笑话。
去白马镇的路,比马文亮想象的还要难走。
县里派的普桑轿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得像要散架,马文亮坐在后座,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
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荒山野岭,心里把叶凡和那个什么**陈怪人骂了不下八百遍。
好不容易进了白马镇,又七拐八绕地找到一个破旧的院子。
院墙是土坯的,门口连个像样的牌子都没有,只有一棵歪脖子槐树。
马文亮整理了一下被颠皱的西装,清了清嗓子,端起官架子,让司机提着礼品,自己上前敲了敲那扇斑驳的木门。
“咚、咚、咚。”
等了半天,里面才传来一个苍老而慵懒的声音:“门没锁,自己滚进来。”
马文亮脸色一僵,强压下火气,推门而入。
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
地上晾晒着各种他不认识的草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香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对襟衫,头发花白、胡子拉碴的老头,正躺在一张竹制躺椅上,闭着眼睛,悠哉悠哉地晒着太阳,手里还捏着一把蒲扇。
这就是陈望道?
马文亮心里一阵嘀咕,这形象跟他想象中仙风道骨的神医,差得也太远了,倒像个乡下土财主。
“您好,请问是陈望道陈老先生吗?”马文亮摆出最和蔼的笑容。
那老头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我是青川县卫生局的马文亮。”马文亮自报家门,刻意加重了“卫生局”三个字,“这次来,是代表我们县委县**,想特聘您出山,担任我们一个非常重要的医疗项目的首席专家顾问!”
他本以为搬出“县委县**”这尊大佛,对方至少会坐起来。
没想到,陈望道连姿势都没换一下,只是懒洋洋地问了一句:“什么项目?”
“我们正在筹建青川县首家‘中西医结合康复治疗中心’!”马文亮连忙把准备好的一套说辞搬了出来,“这个项目是市里都挂了名的重点工程,由县委张书记亲自督办,旨在解决广大人民群众术后康复难的问题。我们计划投入一百万专项资金,只要您肯出山,待遇、设备,一切都不是问题!”
他说得口干舌燥,陈望道却像是没听见,反而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扫,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最近是不是晚上起夜多,两三点钟就醒,腰眼发酸,看东西眼花?”
马文亮愣住了。
他最近确实有这些毛病,可这是他的隐私,怎么能当着外人的面说。
“陈老先生,我们还是谈谈项目的事……”
“你身上官气太重,心火太旺,肝风内动,脾湿不化。”陈望道自顾自地说着,像是陈述一个事实,“再这么下去,不出三年,就得中风。到时候,别说一百万,一千万也买不回你的命。”
马文亮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又惊又怒:“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陈望道重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里的蒲扇,像在赶苍蝇,“回去吧。你没病,我这儿不看官。”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马文亮感觉自己的脸被人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他好歹也是个副处级干部,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陈望道!”他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是真心实意来请你,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知不知道你耽误的是全县人民的大事!”
“哦?全县人民的大事?”陈望道终于坐了起来,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透出一股慑人的精光,“那份报告,是你写的?”
“报告?”马文亮一愣。
“就是那个什么康复中心的报告。”
“那……那不是我写的,是我们项目组的负责人,叶凡写的。”马文亮下意识地回答。
“哼。”陈望道冷笑一声,重新躺了回去,“一个连报告都看不懂的人,跑来跟我谈什么全县人民的大事?你连自己身上那点鸡毛蒜皮的小病都看不明白,还想管别人的生死?”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不耐烦起来:“想让我看病,可以。院子里那些草药,你给我分拣出来。哪个是柴胡,哪个是前胡,哪个是银柴胡。分对了,我就跟你走。分不对,提着你的东西,滚蛋。”
马文亮看着满院子长得差不多的花花草草,脑袋“嗡”的一声,彻底懵了。
别说柴胡前胡,他连哪个是草,哪个是药都分不清!
他站在院子中央,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张脸憋得通红,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
他带来的司机站在门口,想笑又不敢笑,肩膀一耸一耸的。
“怎么?卫生局的大领导,不认识药材?”陈望道的声音里满是嘲讽。
马文亮终于崩溃了,他把手里的文件夹往地上一摔,指着陈望道:“你……你不可理喻!”
说完,他转身就走,连司机手里的礼品都不要了,狼狈地钻进汽车,一溜烟地逃离了这个让他无地自容的院子。
回到青山镇指挥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马文亮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一整天的威风和官气都被白马镇的土路和那个该死的老头给颠没了。
工棚里灯火通明,叶凡和专家们正围着图纸讨论着什么,看到他进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齐刷刷地看向他。
“马总监,回来了?”叶凡站起身,脸上挂着关切的笑容,“怎么样?陈老先生怎么说?是不是被您的诚意打动,当场就答应了?”
马文亮看着叶凡那张笑脸,恨不得一拳打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地说:“陈老先生……他……他说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暂时……暂时不想出山。”
“哦?是吗?”叶凡的表情看不出丝毫意外,“那真是太遗憾了。是不是我们招待不周?或者,是我们的方案,还有什么地方让他不满意?”
“没……没有。”马文亮支支吾吾,他总不能说自己因为不认识草药被人赶了出来吧,“他就是……脾气怪。”
“这样啊。”叶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转向孙兆龙他们,一脸严肃地宣布:“看来,是我们这些人的诚意还不够。马总监日理万机,亲自出马都请不动,说明问题很严重。”
他沉吟片刻,像是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目光灼灼地看着马文亮。
“马总监,看来,明天,得我亲自去一趟了。不过,我一个人去,分量不够。还得请您……再陪我跑一趟。”
“什么?!”马文亮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您是县委派来的大管家,您不去,怎么能体现出我们对陈老先生的最高敬意呢?”叶凡的笑容,在马文亮看来,简直比魔鬼还可怕,“这叫,三顾茅庐。您说,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