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凡那句“现成的人选不就有了”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工棚里激起了一圈涟漪。
孙兆龙他们都愣住了,一腔怒火憋在胸口,不上不下。
“叶局,你……你没开玩笑吧?”孙兆龙瞪着眼睛,第一个没忍住,“让马文亮来当财务顾问?那不是把账本直接送到他手里,让他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吗?咱们这项目还能干得下去?”
“是啊,叶局,这人就是张海涛派来的一条狗,专门咬人的!”
“咱们辛辛苦苦弄来的钱,全得看他脸色,这活儿没法干了!”
工棚里怨声载道,刚才还因为方案通过而燃起的一点希望,瞬间被这盆冷水浇得透心凉。
叶凡没有急着解释,他走到桌边,提起暖水瓶,给每个人面前的搪瓷缸子里都续上了热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平静的脸。
“各位,稍安勿躁。”他放下暖瓶,环视众人,“张书记和马局长给我们送了这么大一份礼,我们不接着,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了?”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马局长愿意来当这个监督小组的组长,说明县里对我们这个项目高度重视。这是好事。我们不仅要欢迎,还要敲锣打鼓地欢迎。”
看着众人愈发困惑的表情,叶凡继续说道:“大家想一想,马局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卫生系统的老资格,最讲究什么?规矩,流程,制度。他最怕什么?担责任。”
“他现在当了这个组长,权力是有了,但责任呢?也一并扛在了肩上。我们这个项目,现在是市里挂了名,报纸上了头条的典型。要是项目黄了,第一个要被问责的是谁?”
孙兆龙脑子转得最快,眼睛猛地一亮:“是他马文亮!”
“没错。”叶凡打了个响指,“所以,从今天起,马文亮就不是我们的敌人,他是我们的‘财神爷’,是我们特聘的、不发工资的财务总监。我们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要全力以赴地‘配合’好马总监的工作。”
“怎么配合?”内科王主任还是有些担忧。
“很简单。”叶凡的笑容里多了一丝狡黠,“把他当成我们自己人,大事小事,都向他请示汇报。我们缺什么,少什么,遇到什么困难,第一时间找他解决。报告要打得勤,电话要打得勤。总之,要让他深切地感受到,他就是我们这个项目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骨科的李主任是个实在人,挠了挠头:“叶局,我还是没太明白。他要是就是不批钱,我们天天找他,不是自取其辱吗?”
叶凡笑了:“李主任,这就是关键了。我们报上去的采购申请,必须做到两点:第一,专业上无可挑剔。第二,价格上合情合理。”
他指了指孙兆龙:“比如,孙主任,你们外科手术用的缝合线,是不是分好多种?有没有一种是德国进口的,专门用于显微神经吻合的,一根就要几百块?”
孙兆龙一拍大腿,乐了:“有啊!那玩意儿叫‘普迪思’,别说几百,上千的都有!平时我们都舍不得用。”
“好。”叶凡点头,“那我们的康复中心,为了给将来做精细针灸疗法提供显微解剖学支持,需要采购一批这种缝合线用于动物标本实验,这个理由,够不够专业?”
他又看向内科王主任:“王主任,中医讲究药食同源,很多高端的食疗方子,是不是需要用到纯野生的山参、灵芝?我们为了保证疗效,拒绝人工养殖的药材,坚持采购长白山的道地货,这个要求,过不过分?”
工棚里,一众专家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都变了。
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甚至有点跃跃欲试的兴奋。
他们都是各自领域的顶尖专家,要说在专业领域里找出点让外行头疼的难题,那简直是信手拈来。
“我明白了!”孙兆龙笑得像个孩子,“他马文亮要是敢批,这么贵的账单报上去,审计第一个找他麻烦!他要是不批,我们就拉着他到工地上看,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他,马总监,我们专家都认为这是必需品,您说不批,是您比我们更懂业务,还是您想故意延误我们这个市级典型工程的进度?”
“到时候,咱们再让苏记者过来‘采访’一下,问问咱们的马总监是如何‘尽心尽力’地为我们这个项目‘保驾护航’的。”叶凡最后补上了一刀。
“哈哈哈哈!”工棚里爆发出震天的笑声,之前的压抑和憋屈一扫而空。
这哪里是权谋,这分明就是一场降维打击。
用最专业的知识,去碾压一个半瓶子醋的官僚。
这帮技术宅们,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专业,除了治病救人,还能这么用。
真他**过瘾!
……
正如叶凡所料,马文亮上任的第一把火,烧得又快又急。
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两名县财政局的会计,开着一辆崭新的普桑,耀武扬威地进了驻地。
他没先去工地,而是直接让人把指挥部的账本、单据、凭证,全部封存了起来,美其名曰“交接工作,规范管理”。
“叶局长,不是我信不过你。”马文亮坐在工棚里,派头十足,翘着二郎腿,手里夹着一根中华烟,“主要是,这笔钱是国家的专项资金,一分一厘都得对得上号。咱们先把之前的账理清楚,才好开展下一步工作嘛。你放心,我们财政局的同志都是专业的,保证三天之内,给你们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嘴上说得客气,眼里的得意却藏不住。
这是下马威,也是一种宣告:从今天起,这个项目的钱,我说了算。
叶凡脸上的笑容比他还热情:“马局长说得对!我们这些人,搞业务是把好手,管钱是真外行。您和财政局的同志能来,真是给我们解决了大问题!我们举双手欢迎!孙主任,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咱们的‘财务总监’请到办公室上座,泡最好的茶!”
孙兆龙他们憋着笑,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马文亮簇拥进了那间最好的办公室,热情得让他都有些发毛。
马文亮和两名会计,被关在办公室里,对着那一堆杂乱的票据,开始了“审计”工作。
而叶凡,则带着专家们,开起了“第一届项目预算审批讨论会”。
“孙主任,你那个德国缝合线的申请,写好了吗?”
“写好了!我加了三篇国外最新的学术论文当附件,专门论证了显微观察对于针灸穴位精准定位的必要性。他要是看得懂算我输!”
“王主任,你的野生药材采购单呢?”
“也好了!我把《本草纲目》和《神农本草经》里相关的段落都复印下来了,还在旁边做了详细的批注。他要是敢说人工的也一样,我就敢让他当场吃下去试试!”
“还有我这个!”骨科李主任兴冲冲地举手,“我们康复中心,得有专业的推拿按摩床吧?我找了一款意大利进口的,符合人体工学,带远红外加热和震动功能的,一张也不贵,就三万块。申请理由是,为了保护我们中医专家的腰椎健康,让他们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
半天下来,一份厚达两百多页,附带了无数图表、论文、古籍影印件的“第一期项目启动资金预算申请报告”,新鲜出炉。
叶凡亲自拿着这份报告,敲响了马文亮的办公室门。
“马总监,辛苦了辛苦了!”叶凡满脸堆笑地走进去,将那本比砖头还厚的报告放在他桌上,“账理得怎么样了?不着急,慢慢来。这是我们专家组刚刚讨论出来的第一批采购预算,您先过目。我们这儿等米下锅呢,您可得抓紧时间,给我们批了呀!”
马文亮看着眼前这座小山似的报告,眼角抽搐了一下。
他随手翻了翻,满眼的英文、图表和天书一样的草药名,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
“这……这都要买?”他指着那张三万块的按摩床,声音都变了调。
“是啊!”叶凡一脸的理所当然,“马局长,您是不知道,我们这些专家都是全县的宝贝。尤其是将来要请来的老中医,年纪大了,身体金贵。这按摩床,买的不是设备,是对人才的尊重啊!张书记不是天天强调要‘筑巢引凤’吗?我们这就是在筑巢呢!”
一顶“尊重人才”和“筑巢引凤”的大帽子扣下来,压得马文亮哑口无言。
他张了张嘴,想说太贵了,可看着报告里附带的那些他一个字也看不懂的专业论证,这话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要是说不需要,叶凡明天就敢把这话传遍全县,说他马文亮不尊重专家,打压中医人才。
“我……我研究研究。”马文亮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应该的,应该的。您是我们的财务总监嘛,把关是您的职责。”叶凡笑呵呵地说,“那我们就不打扰您工作了。我们全项目组的人,都等着您的好消息!”
说完,他转身就走,留下马文亮一个人,对着那份报告,如坐针毡。
接下来的两天,成了马文亮的噩梦。
他走到哪儿,孙兆龙那张大脸就跟到哪儿,张口闭口就是“马总监,我那个显微缝合线,您研究得怎么样了?再不批,动物标本都要不新鲜了。”
他刚端起饭碗,内科王主任就凑了过来,“马总监,您尝尝这白菜,要是用长白山的水,野山参的汤来炖,那味道,啧啧……哎,我那个药材申请……”
就连晚上他想清静一下,招待所的门都会被敲响,骨科李主任会探进一个脑袋:“马总监,还没睡呢?我这儿有个关于按摩床的人体工学报告,英文版的,想请您翻译翻译,指导一下。”
马文亮快疯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来当官的,是来这山沟里渡劫的。
他带来的那两个会计已经被那堆乱七八糟的发票和白条折磨得两眼发直,天天嚷嚷着要回县里。
他想发火,却找不到由头。
人家句句都是为了工作,态度比谁都恭敬。
他想拖延,可叶凡那帮人就跟索命的冤魂一样,一天问八遍,还当着所有工人的面问,让他下不来台。
第四天傍晚,就在马文亮被折磨到精神崩溃边缘的时候,一辆满身尘土的摩托车,“突突突”地冲进了工地。
王铁柱跳下车,风尘仆仆,脸上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他径直跑到正在和孙兆龙“讨论工作”的叶凡面前,压低了声音,只说了三个字。
“找到了。”
叶凡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转过头,看着旁边一脸便秘表情的马文亮,脸上的笑容,前所未有的灿烂。
“马总监!”他走过去,重重地拍了拍马文亮的肩膀,“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我们这个项目的灵魂人物,找到了!”
“白马镇的陈望道,陈老先生,初步同意,可以考虑一下我们的邀请了!”
马文亮一愣,还没反应过来。
叶凡的下一句话,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口上。
“不过,陈老先生脾气怪,他说了,要请他出山,得拿出足够的诚意。他要亲自看我们的方案,还要……亲自见一见我们这个项目的‘大管家’,看看我们是不是真心实意要办这件事。”
叶凡的目光灼灼地盯着马文亮,一字一句地说道:“马总监,陈老先生能不能请来,我们这个项目能不能成,现在,就看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