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途医心 第122章 捧杀,是更毒的毒药!

那篇报道带来的热度,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夏日暴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快。

喧嚣过后,青山镇的工地又恢复了它应有的节奏。

只是这一次,村民们的眼神里多了些亲近和信赖,专家们干活的号子声,也喊得比以前更响亮。

叶凡心里清楚,舆论是风,风会停。

真正能让他站稳脚跟的,只有脚下这片正在被一砖一瓦改变的土地。

然而,他终究是低估了对手的段位。

张海涛的反击,没有选择雷霆万钧,而是化作了一阵和煦的春风,吹得人暖洋洋,却又透着一股子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寒意。

第三天上午,一纸红头文件由县委办公室亲自派人送到了青山镇。

文件不长,标题却很醒目——《关于在全县范围内学习推广“青山镇医疗扶贫先进模式”的决定》。

文件里,县委书记张海涛用极具感染力的语言,高度赞扬了以叶凡同志为首的医疗试点团队,称他们是“新时期干部深入基层的典范”,是“‘创建文明城市’伟大实践中的一抹亮色”,号召全县各部门,尤其是窗口单位,立刻组织人员,前往青山镇,“实地看,现场学,深刻领会‘青山模式’的精神内核”。

钱国栋拿着那份文件,浑浊的老眼眯成了一条缝,看了半天,只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捧杀。”

孙兆龙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拿着文件乐呵呵地在专家们面前显摆:“看见没有!县委张书记亲自表扬咱们了!说咱们是典范!”

可这股高兴劲儿,连一天都没能维持住。

从下午开始,青山镇这个原本清净的山沟沟,一下子变成了县里的热门旅游景点。

先是县农业局的来了,拉着横幅——“学习医疗战线同志,服务三农无私奉献”,对着“阳光账本”拍了半天照,拉着孙兆龙问了一堆关于“如何将医疗精神融入种子培育”的玄学问题。

紧接着,县教育局的也来了,带来了一群中小学校长,主题是“观摩榜样事迹,加强师德建设”,非要拉着正在给村民测血压的内科王主任,分享一下“从医和从教的共通之处”。

最离谱的是县环卫处的,开着洒水车就过来了,说是要“为先进典型创造整洁优美的工作环境”,围着工地来回洒水,搞得刚挖好的地基一片泥泞,工人们连脚都下不去。

一时间,工地上人来人往,相机闪光灯咔咔作响,专家的白大褂被当成了合影的背景板,叶凡那张被晒黑的脸成了出镜率最高的“先进典型”。

真正干活的时间,被压缩得所剩无几。

到了晚上,孙兆龙一**坐在工棚的椅子上,把搪瓷大碗墩得山响,再也没了白天的高兴劲儿,嘴里骂骂咧咧:“这他**叫什么事!我们是来救命的,不是来当猴耍的!再这么下去,卫生院没盖起来,咱们这帮人都得先累死在讲台上了!”

工棚里,气氛压抑。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根本不是学习,这是变相的骚扰。

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你什么正事都干不成。

叶凡一整天都在陪着笑脸,迎来送往,此刻脸上也带着一丝疲惫。

他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两难的死局。

拒绝,就是不服从县委领导,是骄傲自满,是破坏“文明城市”创建的大局。

接受,这个项目就等于被判了死缓。

夜深人静,他敲开了钱国栋的房门。

老人正坐在灯下,慢悠悠地擦拭着一杆老烟枪。

“想明白了?”钱国栋没抬头,开门见山。

“他这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叶凡坐在小板凳上,声音有些沙哑。

“不止。”钱国栋放下烟枪,“他这是阳谋。你打你的民生牌,他就把你的牌抢过去,放到他的‘文明城市’大旗下面。你做的所有事,都成了他政绩的点缀。你这把刀,不仅没切到他的肉,反而成了他拿在手里炫耀的战利品。这手,比纪委夜审那套,高明多了。”

叶凡沉默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他那些所谓的智慧和能力,似乎不堪一击。

“老书记,我该怎么办?”

钱国栋抬起头,看着他:“他们要学,是好事嘛,说明咱们的工作有价值。那就让他们学。但是……”

老人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得按我们的规矩来学。”

叶凡的眼睛猛地一亮。

钱国栋拿起烟枪,在桌上轻轻磕了磕:“你不是要建一个医疗体系吗?那就先给他们这帮人,建一个‘学习体系’。你得让他们知道,先进经验不是大白菜,想看就看,想学就学。想学,可以,拿出诚意来。”

那一晚,叶凡在招待所的灯下,枯坐了半宿。

第二天一早,当县交通局的学习考察团兴冲冲地抵达工地时,发现工地入口处,立起了一块新的大木板,上面用黑墨水写着几行醒目的大字:

《“青山医疗模式”学习班章程》

一、为保证学习效果,即日起,所有前来学习的单位,需提前三天预约,由试点办公室统一安排。

二、学习内容分为理论课与实践课。学员需首先完成为期一天的理论学习,并通过闭卷考试(60分及格),方可获得实践观摩资格。

三、理论课教材为《青山镇全民健康档案数据汇编》及《试点项目财务公开制度详解》,请各单位派专人领取。

四、本学习班不收取任何费用,但为保证工地安全与项目进度,谢绝一切与学习无关的采访、合影及慰问活动。

落款是:青川县城乡医疗一体化试点项目办公室。

最底下还有一行小字:主讲人——江城市第一人民医院主任医师,孙兆龙教授。

交通局带队的副局长看着这块板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学习还要考试?

这**是来考察,还是来上学了?

正发愣,王功抱着一摞比砖头还厚的,刚刚油印出来、墨迹未干的“教材”走了过来,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几位领导,来啦?这是咱们的教材,一人一本,拿好。今天的理论课九点准时开始,教室就在前面的工棚,孙教授亲自讲课。对了,这是昨天的模拟试卷,你们可以先看看,熟悉一下题型。”

副局长接过那本沉甸甸的“教材”,随手翻了翻,只见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数据表格、财务流程图和各种他看不懂的医学名词。

他又拿起那张所谓的“模拟试卷”,第一题就是:

“请简述高血压危象与主动脉夹层的临床鉴别诊断要点,并论述其在基层医疗中的急救预案。”

副局长的脑袋“嗡”的一声,他一个管修路的,哪知道什么“主动脉夹层”?

他身后,一个年轻科员小声嘀咕:“领导,这……这咱们学得会吗?”

副局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要是说学不会,岂不是显得自己单位学习能力差?

可要真去考,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就在这时,工棚里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咳嗽。

孙兆龙背着手,像个严厉的教导主任,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扫了一眼这群人,清了清嗓子:“都到齐了?准备上课!我先提醒一句,我的课,纪律很严,不许交头接耳,不许玩手机。考试不及格的,别说我老孙不给面子,补考费自理!”

交通局的一行人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比吃了苍蝇还难看。

当天下午,一个消息就在县里的各个单位悄悄传开了:青山镇那个学习班,是块硬骨头,不仅要上课,还要考试,考的还是医学专业知识,主讲的孙老头脾气又臭又硬,谁去谁脱层皮。

第二天,原本预约要来的县水利局临时打来电话,说单位有紧急防汛任务,不来了。

第三天,县林业局说要去搞植树节的筹备工作,也取消了行程。

一个星期下来,除了几个实在推不掉的单位硬着头皮派了两个年轻办事员过来听了一堂课,交了两张白卷灰溜溜地走了之外,整个青山镇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净。

县委书记办公室里,张海涛听着常务副局长马文亮的汇报,一张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他……他就是这么说的?”

马文亮哭丧着脸点头:“对!我去的时候,那个孙兆龙还真拿了套卷子给我,说我是卫生系统的领导,得考八十分才能及格……张书记,这哪是让我们去学习,这分明是把我们当小学生训啊!太羞辱人了!”

张海涛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用尽全身力气打出一记棉花拳的拳手,对方非但没受伤,还反手抽了他一个大嘴巴。

这个叶凡,滑得像条泥鳅,你用强的,他比你更硬;你用软的,他能把你的力气全化解掉,还让你下不来台。

“书记,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啊!”马文亮不甘心地说。

张海涛睁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

“算了?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扔给马文亮,“项目不是缺钱吗?县里财政也紧张。不过,市里最近有个‘中医药发展专项扶持基金’,你去帮叶凡同志争取一下。他不是能耐吗?我倒要看看,他这个西医专家,怎么舞得动中医这把刀!”

马文亮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了张海涛的用意。

这是阳谋之后的又一记阴招!

让你去拿钱,拿不到,是你的无能。拿到了,一个搞西医外科的,却要去主导中医药项目,外行领导内行,早晚要出大乱子!

这盆脏水,泼得更高明,也更恶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