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书记办公室里那股阴冷的风,终于还是吹进了青山镇的山沟里。
马文亮是带着县电视台的记者一起来的,阵仗搞得比上次任何一个学习团都大。
他春风满面,手里拿着一份烫金的文件夹,像捧着一道圣旨,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交到了叶凡手里。
“叶局长,天大的好消息啊!”马文亮的声音洪亮,刻意让周围的记者都听得清清楚楚,“张书记日理万机,还时刻挂念着咱们青山镇的试点。他听说你们资金紧张,辗转反侧,连夜研究政策,特地为你们找到了一个新路子——市里有一笔‘中医药发展专项扶持基金’,足足一百万!张书记说了,这笔钱,咱们青川县,一定要帮叶局长你争取到!”
他拍了拍叶凡的肩膀,笑得像一尊弥勒佛,眼里的精光却一闪而过。
“叶局长,你年轻有为,思想活,又是从市里大医院来的专家,见识广。张书记说了,这个项目,非你莫属。申请报告的事情,就全权委托给你了。县里,等着你的好消息!”
记者们的镜头“咔咔”地对准了叶凡,仿佛要记录下这位年轻干部感激涕零的瞬间。
工地上,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孙兆龙手里的铁锤“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瞪圆了眼睛,看着马文亮,那表情像是刚做完一台十二小时的手术,出门发现救护车被偷了。
一百万!中医药!
这哪里是送钱,这分明是递过来一把淬了毒的刀,还逼着你当众耍一套刀法。
叶凡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只是接过了那份文件夹,平静地翻了翻。
“感谢张书记的关心,感谢马局长的辛苦。这确实是天大的好事。我们一定会认真研究,尽快拿出一个方案来。”
他的声音沉稳得像一块压舱石,让马文亮准备好的一肚子看好戏的台词,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太极推手上,对方纹丝不动,还顺势把你的力道给接了过去。
送走了马文亮和记者,工棚里的气氛,比纪委来的那天晚上还要凝重。
“****!这帮**养的,太不是东西了!”孙兆龙第一个炸了,一脚踹翻了身边的工具箱,扳手零件撒了一地,“让我们这群拿手术刀的去搞中医药?他怎么不让妇产科的去配钥匙呢!这是要把我们钉在耻辱柱上,让全县人看笑话!”
内科王主任推了推眼镜,愁眉不展:“老孙,你冷静点。这招太毒了。我们去申请,我们懂什么?连君臣佐使都分不清,报告写出来就是个笑话,钱肯定拿不到,到时候就是我们办事不力。我们不去申请,就是不服从县委领导,辜负了张书记的‘一片好心’,这顶帽子扣下来,谁也扛不住。”
“这**就是个死局!”骨科李主任一拳砸在桌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叶凡。
叶凡坐在那,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一言不发。
他知道,张海涛这一招,已经不是简单的“捧杀”了。
这是“异化”,是釜底抽薪。
你想当英雄?好,我把你捧成英雄。
然后,我再把你扔到一个你完全不熟悉的战场,让你带着“英雄”的光环,去打一场必败的仗。
到那时,你摔下来,会比任何人都惨。
“都别吵了。”叶凡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想看笑话,我们就让他看。他想让我们出丑,我们就偏不如他的意。”
他站起身,看着众人:“这笔钱,我们不仅要拿,还要拿得漂漂亮亮,拿得让他心服口服!”
“怎么拿?”孙兆龙急了,“叶局,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对中医的了解,仅限于板蓝根。让我去写报告,我只能写‘多喝热水’四个字。”
“我来写。”叶凡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
……
夜里,叶凡敲开了钱国栋的门。
老人正在灯下,用一根细细的铁丝,通着烟锅里的烟油。屋里弥漫着一股辛辣的烟草味。
“这把刀,不好接吧?”钱国栋头也没抬。
“是不好接。”叶凡坐在他对面,“扎手。”
“他这是要废了你的武功。”钱国栋吹了吹铁丝上的烟灰,“你是西医,这是你的根。他现在,就要刨你的根,让你用你不擅长的东西,去砸自己的招牌。到时候,西医这边的专家觉得你瞎搞,中医那边的行家觉得你外行,两头不落好,里外不是人。”
“我明白。”叶凡点了点头,“所以,我不能按他的路子走。”
“哦?”钱国栋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兴趣,“你想怎么走?”
“他们想看我这个西医专家怎么搞中医,那我就不搞中医。”叶凡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钱国栋愣了一下。
“我不懂中医,这是事实。我不能不懂装懂。”叶凡继续说,“所以,我的报告里,一个字都不会提怎么用中药,怎么搞针灸。我要建的是一个‘中西医结合康复治疗中心’。”
“康复治疗?”钱国栋咀嚼着这几个字。
“对。”叶凡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孙主任他们是干什么的?全县最好的外科医生。外科的优势是什么?是精准切除,是立竿见影,是救命!但外科的短板是什么?是术后康复,是慢性调理,是固本培元。这恰恰是中医的长处!”
他站起身,在小屋里来回踱步,越说越兴奋。
“我的方案是,手术,我们来做!用最先进的西医技术,把病灶拿掉。康复,交给老祖宗的智慧!用中医药,针灸,推拿,食疗,帮助病人恢复元气,提高生活质量。一个治病,一个治人。一个负责把人从悬崖边上拉回来,一个负责扶着他,让他能重新站起来走路!”
“我们卫生局,不出方案,只搭平台!我们面向全县,招募最厉害的老中医,让他们进驻这个中心。我们用西医的诊断设备,CT,核磁,B超,给他们提供最精准的病情分析。他们用中医的手段,对症下药。我们不领导他们,我们服务他们!”
钱国栋手里的烟锅,不知不觉已经凉了。
他定定地看着叶凡,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正在自己面前,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好小子……”他喃喃道,“你这不是在接刀,你这是在借他的刀,开自己的山!他给你挖了个坑,你转身就在坑里挖出了一口井!”
他猛地一拍大腿:“这个方案,谁能反驳?谁敢反驳?谁反驳,谁就是反对中西医结合,谁就是站到了国家大政策的对立面!张海涛他……他得捏着鼻子,把这一百万,亲手送到你面前!”
从钱国栋屋里出来,叶凡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山里的凉意,却让他头脑无比清醒。
他没有回招待所,而是走到了院子里的一个角落,拨通了苏沐秋的电话。
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起,那头传来苏沐秋带着睡意的声音,软软糯糯的,有些含糊:“喂……叶凡?”
“吵醒你了?”叶凡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
“没……刚准备睡。”电话那头的声音清醒了一些,带着一丝关切,“我看到县里的新闻了,你没事吧?这招也太损了。”
“我没事。”叶凡靠在墙上,看着天上的月亮,“我打电话,是想让你帮个忙。”
“你说。”苏沐秋立刻坐直了身体。
“我想找一个人。”叶凡说,“一个真正的,有本事的老中医。不是那种在医院里坐诊开药的,是那种可能在乡间,在民间,名声不显,但口碑极好,有真本事的。”
苏沐秋那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思索。
“你等一下,我想想……好像……还真有这么一个人。”苏沐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我小时候,我爷爷身体不好,我爸托了好多关系,从青川县下面一个叫白马镇的地方,请过一个老先生。那老先生脾气很怪,只看病,不收钱,要是看得上你,给你开副药,要是看不上,给多少钱都不理你。我只记得,他姓陈,大家都叫他‘陈怪人’。”
“陈怪人?”叶凡记下了这个名字。
“嗯。不过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苏沐秋的声音有些担忧,“你……你真的要搞这个?这里面的水,比你想象的深。”
“我知道。”叶凡笑了笑,“水深,才好摸鱼。”
他能听出她语气里的关心,心里流过一阵暖意。
“早点睡吧,别担心我。”
挂了电话,叶凡在月光下站了很久。
他知道,张海涛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但现在,他已经找到了破局的棋眼。
第二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
第三天上午,一份名为《关于筹建青川县首家“中西医结合康复治疗中心”的可行性报告》,摆在了卫生局常务副局长马文亮的办公桌上。
马文亮本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翻开的。
可他越看,脸上的笑容就越僵硬,到最后,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报告里,没有一个字是吹嘘叶凡自己能做什么,通篇都在讲,这个平台,能为青川县的老百姓,为青川县的中医事业,带来什么。
站位之高,格局之大,逻辑之严密,让他这个在官场混迹了半辈子的老油条,都找不到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
报告的最后,还附上了一份拟定的“专家顾问委员会”名单。
第一个名字,就是孙兆龙。
而第二个名字,赫然写着——民间中医师,陈望道(待聘)。
马文亮拿着这份报告,感觉像拿着一个滚烫的山芋。
他知道,叶凡这一招,已经不是简单的拆招了。
这是在告诉所有人,棋局,该换一种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