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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内,县衙的官差不断前来夕泪楼。
今日,已是第七次。
为首的刘主簿,挺着他那标志性的肚子,手里甩着一本崭新的册子,大喇喇地一脚迈进了夕泪楼的大堂。
“奉郡守公子之命,例行检查!”
他声音不大,却故意拖长了调子,视线在满堂宾客身上溜了一圈,那副神情,就像是在巡视自家的后院。
正在用膳的客人们手上的动作齐齐一停,大堂里原本热闹的氛围,瞬间死寂。
梦夕泪提着裙摆,快步从二楼下来,金灵儿的脸色已经冷了下来,紧跟在她身后。
“刘主簿,昨日查的消防,前日对的税款,今天又是吹的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梦夕泪的声音依旧温婉,可每个字都透着一股子寒气。
连日的折腾,已经把她骨子里的那点怯懦,磨得只剩下棱角。
刘主簿皮笑肉不笑地翻开册子,用手指弹了弹封面。
“梦老板,话可不能这么说。王公子那是心系咱们太平郡的百姓安危!”
“听说你们夕泪楼生意好啊,人多得都快挤爆了,这楼,它撑得住吗?万一塌了,砸到人怎么办?所以啊,特地让我们来勘察勘察,以防万一嘛!”
这个理由,简直就是在把所有人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
夕泪楼可是金家的心血,用的全是顶级的金丝楠木,别说坐满,就是再多一倍的人上来跳,这楼都不会晃一下。
周围的宾客堆里,爆发出几声压不住的嗤笑,看向刘主簿的表情,毫不掩饰其中的鄙夷。
这哪是找茬,这分明是明抢。
“勘察楼体?”
金灵儿上前一步,脸上挤出职业的微笑,“刘主簿,您真会开玩笑。”
“夕泪楼的图纸用料,县衙里都存着档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全按最高规格来的。您这么空口白牙一张嘴,可是要砸我们夕泪楼的招牌的。”
“招牌?”
刘主簿“啪”地一声合上册子,在手心里一下一下地拍着,“金小姐,招牌不是自己说的。”
“王公子说了,在太平郡做生意,就得守太平郡的规矩!有些楼啊,看着高,根基不稳,风稍微大点,说倒就倒了!”
他猛地拔高音量,确保每个角落都能听清。
“各位!为了大家的小命着想,今天!夕泪楼暂停营业!等我们查清楚了,什么时候开,另行通知!”
这话一落地,满堂哗然。
“凭什么!老子的饭才吃一半!”
“还有没有王法了!当官的就能这么欺负人?”
一个外地口音的行商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满脸怒容。
刘主簿身后的王捕头“锵”的一声,腰间的佩刀出鞘半寸,一步上前,恶狠狠地顶了过去。
“怎么?你想妨碍公务?”
那行商瞬间焉了,所有的怒火都化作了憋屈,悻悻地坐了回去,嘴里还在小声地嘟囔着什么。
梦夕泪的指甲,已经死死地掐进了掌心的嫩肉里,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她就这么站着,看着那些官差像赶苍蝇一样驱赶着客人,看着客人们脸上或愤怒或憋屈或无奈的表情,看着几息之前还高朋满座的大堂,转眼就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满地的狼藉。
一种无力感顿时涌入心头。
这和经营无关,和才华无关。
这是赤裸裸的权力碾压。
……
郡守府。
王昭玉手里的茶杯被她一把捏碎,滚烫的茶水混着瓷器碎片溅了她一身,在她华贵的衣袖上留下狼狈的痕迹。
“你说什么?王腾那个蠢货带人封了夕泪楼?”
侍女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是……小姐,外面已经传疯了。都说王公子要彻查夕泪楼,还……还说那酒楼来路不正,做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皮肉买卖。”
王昭玉气得浑身发抖。
蠢货!她那个弟弟,就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他知道弟弟的性格,典型的欺软怕硬。 如今的夕泪楼有金家撑腰,单凭他一人是万万不敢这么做的。
只有一种可能,他弟弟被京城慕容家给收买了。
他知不知道自己去招惹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这是要把整个王家,都扔进火坑里活活烧死!
她千辛万苦,只为了与顾帅搞好关系。
而她弟弟这蠢货,竟要毁了这一切。
“备车!”
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尖利。
“去夕泪楼!现在!立刻!”
她必须去!必须在那个蠢货把天捅出个窟窿之前,把他拽回来!
……
夕泪楼,雅间内。
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梦夕泪坐在窗边,看着楼下那些官差耀武扬威地贴上封条,然后大笑着离去,一张小脸煞白如纸。
“夫君,他们……他们真的把我们的楼给封了?”
她回过头,看向身边那个男人,从头到尾,他都平静得不像话。
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顾轩没说话,只是提起茶壶,给她面前空了的杯子重新倒满,袅袅的热气带着茶香,稍稍驱散了些许凉意。
金灵儿站在一旁,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先生,王腾这手虽然脏,但确实难办。”
“他用的是郡守府的权,走的每一步都卡在大夏律法的空子里。查税、查消防、查楼体……这些罪名就算告到州府去,一时半会儿也掰扯不清楚。”
她停了一下,语气里全是忧虑。
“这么拖下去,就算最后还了我们清白,夕泪楼的名声也彻底臭了。客人不敢来,生意做不成,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杀人诛心。”
梦夕泪端起茶杯,指尖被烫得发疼,可这点温度,根本暖不透她那颗已经冰冷的心。
是啊,名声毁了,就什么都完了。
顾轩终于有了动作,他从棋盒里拿起一枚白子,轻轻放在了面前的棋盘上。
“啪。”
一声清脆的落子声,让两个女人的心神都跟着一跳。
“他不是想查吗?”
顾轩抬起脸,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那就让他查。”
“把所有的账本、图纸、采买记录,全部打包,送到县衙去。让他一笔一笔地对,一寸一寸地量。”
金灵儿一怔。
“先生,这……不是正中了他的下怀?”
“不。”顾轩的视线重新落回棋盘,“这是在给他搭一个足够高的台子。”
梦夕泪看着夫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的平静与自信,有一种奇特的魔力,让她那颗慌乱的心,一点点地安定了下来。
对,夫君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他这么说,就一定有他的后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房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撞开。
王昭玉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一眼就看到了顾轩,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愧疚。
“顾先生!对不住!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被猪油蒙了心!”
她几步冲到桌前,气息不匀。
“他肯定被京城慕容家那群**当枪使了!您放心,我这就回府,今天就算打断他的腿,也绝不让他再胡闹下去!”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
“不必了。”
顾轩的声音很轻,让她停住了脚步。
王昭玉猛地回头,满脸都是不解。
顾轩从棋盒里又捻起一枚黑子,与刚才那枚白子并排放在了一起。
“王小姐,看过斗蛐蛐吗?”
王昭玉愣住了,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
顾轩也没等她回答,自顾自地继续。
“罐子里那只,总以为自己叫得最响,斗得最狠,就是那方寸天地里的王。”
他抬起脸,看向僵在原地的王昭玉,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可它永远不会懂,真正决定它什么时候死,怎么死的,是罐子外面那双手。”
王昭玉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她看着顾轩,看着他脸上那抹近乎漠然的看戏般的笑容。
她瞬间就懂了。
从王腾动了歪心思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只掉进了罐子里的蛐蛐。
现在所有的打压,所有的羞辱,不过是罐子外面的那个人,在饶有兴致地逗弄着他的玩物。
他在等。
等王腾闹得再大一点,等他跳得再高一些。
等这出戏,唱到最高点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