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细处。”胡宏伸手在案上虚画,“经义一开篇,别做蒸笼。三百字把义理立住,紧接制度,别空喊良法。策论分总分总,不贪大,不怕小。给他们条目,让他们抓你的把手,别让你的文章只剩个影子。”
“明白。”
“用典要薄,数据要准。盐课、漕运、屯田亩产,不记得的别瞎写。宁缺毋滥。凡数字,尽量用区间。凡方案,标时间。你要让人一眼知道,三月能起,六月能见。”
“谨受教。”
胡宏端茶,看了他半晌,才稍稍松一口气。“你从学生里出来,气味是清的。到了殿试,别去想赢谁,先把自己写对。”
张拭点头,语气沉稳。“学生这一路,靠的是恩师立的规矩。如今到了殿试,心里不慌。题怎么走,我怎么接。”
“很好。”胡宏端起茶盏,指指案旁那卷新抄的考规,“这些条目你看过几遍了”“五遍。榜法、誊录规程、糊名细则,弟子皆熟。”
胡宏目光微缓。“糊名、公阅、分档,是为绝请托。此等规矩,须由人来守。你既已入殿试,我明日早朝自陈,在殿试诸务上回避,不再预闻。衡山出身之士多在场,你又是我门下得意,避嫌为上。”
张拭一怔,随即起身肃然一揖。“老师为国,是为大公。弟子明白。”
“你只管应试。”胡宏放下茶,“我本不欲出仕,然陛下以诚相邀,见其意在举贤任能,故愿执一役。如今科举新制甫立,若因我与门人之故生他人之疑,坏的不是你,是国之信。此一节,须断然。”
“老师之心,弟子铭刻。殿前所陈,必不辱衡山书院,不辱所学。”“记住三件。其一,策问见事须见人,勿只谈制度,要有操作者与承受者。其二,言利须言害,凡新政皆有代价,能否算清代价,方见手段。其三,言志须言术,有何法,如何行,行之成败何以验。”
“弟子记下了。”胡宏起身,负手至窗前,听了一会儿夜雨落在瓦面。微微侧身,又像回到了衡山讲席上。
“殿试场中,陛下或问边略,或问钱谷,或问吏治。你莫为场屋气所役。以平日所读所见直陈,言之成理,勿逢迎。”
“是。陛下所问,皆关民生。弟子心中自有分寸。”“还有一点。”胡宏回身,眼神更稳,“若问你与师承渊源,你只道一字,学。不必多言衡山,不必多谢某胡。士当以所学自立。”
张拭低声应是,神色肃然。“老师,弟子还有一疑。新制既行,旧籍旧法并陈于前,如何取舍,殿上若问,弟子当作何对”
“先立界,再分层。”胡宏答得极快,“凡关人命者,急;凡关民食者,重;凡关礼乐者,缓急之间分轻重。你把轻重急缓四字先放开,所有取舍皆有路。”
“弟子明白了。”胡宏看他,唇角终是压不住,现出一瞬的笑意。“你这孩子,自小便好问到底。好在问得都在要处。”
“若非老师点醒,弟子未必偏得正路。”
“少来。”胡宏摆手,“衡山讲席教你起步,往后行路靠你自己。殿试之后,不论荣辱,心要稳。记得此行不为一第,而为天下用。”
“是。”屋内复归安静。窗棂外雨丝更密,灯火在静气里不动。
“好了。”胡宏道,“夜深了,回去再把三篇对案过一遍。把引据处的出处页码抄在页边,别临场搜寻。明日我入朝呈回避折,后天起我不再见诸位举子。你有疑,今夜问尽。”张拭沉吟片刻。
“老师,新法既行,世间或有非议。殿试上若有人借题言新旧之争,弟子是否可直陈利害”“可。”胡宏神色沉静,“但要记得,你不是为我辩护。你只为事实。新法若有偏颇,当场即言,言之成理即是助我。若有可取,也须以理服人,而不是以名压人。”
“弟子谨记。”
“去吧。”
“弟子告退。”张拭再拜,退至门畔复又回身一礼,方才收伞出屋。
廊下雨丝斜落,灯焰在他肩头掠过,像一寸金线。他沿着青石甬道而去,步履不疾不徐,仿佛每一步都落在师言所指的分寸上。
屋内,胡宏立在灯下,静静看了一会儿雨。他转身收起案上一卷试律,把回避折按在最上。手指在纸沿轻轻一抚,神色清明。
“既入殿试,我当退一步,你当进一步。各尽其分,方能不负此世。
“不错。”胡宏放下茶盏,眼神里有了点欣慰,“还有一件事,要提前告诉你。”
“请恩师示下。”
“你进了殿试,我这个做老师的,不能再站在场内。”胡宏语气平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寸,“明早朝上,我会当面奏明,退出殿试一切事务。不再沾阅卷,不再碰唱名,不再入策问处。避嫌,是规矩,也是护你。”
张拭愣了一下,旋即起身一揖到底。“学生知恩。”
“这不是给你让路,是给所有人让路。”胡宏抬手,示意他坐回,“我出身书院,做的是教书人的活。如今在朝堂上,手里握的是规矩。最怕的事,就是叫人一句内外相私把这届科举的骨头捅软了。你若有本事,就在明面上拿出来,不借我半分影子。”
“学生求的也只是明面。”张拭目光澄亮,“殿试里,能写多少,算多少。不求旁门。”
“好。”胡宏点头,“你这两天,只做两件事。第一,把三套稿底再过一遍,删去一切漂亮但无用的句子。第二,把落笔的力道再练一遍,十行一段,段段醒目。”
“是。”
“卷面还有细枝末节。题干画线,关键词勾标,段首两字顶格,条次用一二三四,不要用天干地支。
翌日卯时,金銮殿钟声三响,百官分列。殿中寒意未退,灯焰却稳。胡宏上前,衣襟整肃,叩首启奏。
“殿试筹备已毕,誊录、安检、递卷、封弥四司皆按新制运行。臣谨奏一事:臣门生张拭入围殿试。为避嫌明示,臣请自此退出殿试一切事务,不入阅卷,不临策问,不预唱名,并交权于相府统筹,请陛下裁可。”
殿中一静。赵桓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
“你的章法我信。避嫌之请,朕准。殿试全盘,交李相统摄,礼部按式,御史台全程旁听,纪纲不许有一丝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