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讲一个早就设定好的流程,连每一步该停多久都在心里量好了。
“你去把明州、琼州、广州三头的信都捋顺。”他又道,“把我们自己的路先拴稳。把仓里的货收得干净,把账里的缝补得平,把人手的队形排得齐。”
“今夜之后,不许屋里再多一句多余的话。谁多话,就换人。”
林彬连应了两声,转身去门口吩咐,脚步却很快又收回来,像是有什么话必须在此刻问清。
“堂哥,最后我再问一句。”他压低声音,“你方才那句话,是不是已经……有了影子。”
林杞看他,目光很深,深到能把人看得心里发紧。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把灯芯轻轻挑了挑,把火苗挑得稳稳当当。
“你只要记住,我们做的是生意。做生意的人,第一条是活着。第二条是守账。第三条是看风。除此之外,不要再记别的。”
他把手往下一压,像是把这三条沉了底。
“去办你的事。天亮之前,把该发的信发出去。”
“是。”
林彬应声,退了两步,转身出去,脚步下楼的时候,踩在木板上发出一串干净的声响。楼下的风更大了些,带着海腥,带着盐霜,带着看不见摸不着的某种躁动。
屋里只剩林杞一个人。他站在灯下,静了很久,伸手把桌上那只旧算盘挪到一边,把一叠图册推到正中。
纸页翻过,海图展开,黑色的笔线在油光里沉沉浮浮。潮汐点、小礁石、暗涌口,一笔一笔标得密密匝匝。他的指尖在其中两处停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点,只把图重新叠好。
他知道自己此刻站在什么线上。那是一条细到几乎看不见的线。线的一边是商道,是家族,是几十年积累的路子。
另一边是律法,是雷霆,是一旦踏错就再无回头的深渊。他没有把脚迈过去,他只是把脚跟沿着这条线挪了挪,挪到一个足以观察而不至于滑落的位置。
灯油将尽,火苗低了一线。他拿起灯剪,轻轻一剪,黑碳落在油面里,火苗又亮了一寸。他把灯往里拖了半指,挡住从窗缝里钻进来的风,收拾了桌面,关了屋门。
门外潮声拍上堤脚,哗啦啦一阵接一阵。城里远处传来更鼓,空旷里带着回响。他沿着廊道走,脚步落在木梁上,稳而有致。每走一步,他都在心里默数。
一活着,二守账,三看风。
数到三,他出了门,风把他的衣摆吹得微微一扬。院中灯影斜斜,照出一条冷静的线。他沿着那条线走了下去,没回头。
西苑行署,夜雨轻敲窗栊。灯焰压得极稳,茶盏里腾起一缕清香。
梁红玉把披风往椅背一搭,神情懒散,眼底却清明,“那林杞,嘴上客客气气,骨子里还是想拿规矩做筹码。”
吴诗雨抬眼,指尖轻点案上的纸册,“像他这样的人,不缺算盘,缺边界。他今日来,是探路,不是来做事。”
梁红玉嗤了一声,“探到你这儿,路就断了。规矩写死,他那点门道就没处施。”
吴诗雨端起茶,略一停顿,“印象不好。”
梁红玉笑意更冷,“我也是。看人不看话,看他落手的那几处小心思。想从净路里撬一口子,又不肯明说承担,熟得很。”
吴诗雨把茶盏放下,“这事就到此为止。”
梁红玉点头,利落得像落刀,“行。他再来,我替你关门。”
吴诗雨看向窗外雨线,语气平平,“不会再来。规矩摆在那,他该明白,泉州现在是谁的局、按谁的章。”
梁红玉抬手敲了敲案角,“林家要是还想觊觎泉州的生意,那就不是精明,是糊涂。周震上了台,条陈一条条出了门,谁来谁走,都要照章过。林家若聪明,就该把船拢回去,老老实实在公开门槛里排队。”
吴诗雨点了点头,神色淡淡,“他们会止步的。”
梁红玉挑眉,“你这么笃定。”
“商人逐利,也惜命。”吴诗雨语气很轻,“利在规里,命在规里。我们把两样都放到明处,他再伸手,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梁红玉松了口气,端起盏来一口饮尽,“好,那就收尾换页。林家的事,翻过去。”
“嗯。”吴诗雨合上册页,“不再耗心思在他们身上了。”
雨声更细,灯影更稳。两人对坐片刻,彼此心下已有定论,“这桩会面,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建康夜色沉稳,细雨过檐,灯影在书案上铺开一层温光。胡宏披着素色直裰,手边摆着两册卷宗,笔格里横着一支未蘸墨的朱笔。门外的更鼓刚过,他听到脚步停在廊下。
门启。张拭行入,身形略瘦,神情却干净有力,拱手见礼,“学生张拭,拜见恩师。”
胡宏起身回礼,目光从他衣角的雨痕略过,落在那双清醒的眼睛上。“路上可顺?”
“顺。建康城门查得紧,但有贡院文牒,未多耽搁。”
胡宏略一点头,侧手请坐,自取暖壶斟茶。屋内只余水气与纸香。他看张拭的神色,沉静里压着一点绷紧的劲。
“殿试在即,你心里有底没有?”
“有。”张拭坐直了身,语速不快,“经义我以《尚书》《周官》为纲,先厘名分,再接制度。策论我以民生与军政并陈,盐铁、河道、屯田三条线,配粮台与里甲义仓两种方案。时务题若落在外贸与府库联动,学生也有稿底,先讲关市法,再讲配额制,重在不扰内市。”
胡宏没有立刻点头,只看着他,像看一口刨得很直的井。“写得快吗?”
“第一题不求快,求准。第二题分条要清。第三题留二刻钟收尾,务必自洽。”张拭顿了顿,“字略小,已经练过半月,务求清楚可辨。”
“夜里熬不熬?”
“这两晚不熬。食简,睡实,晨起温题,午后只做提纲。”
胡宏把茶盏推过去,声线平稳。“有信心是好事。殿试不同前两场,题目会更直,不跟你绕花道,也不让你堆文藻。你要记住两件事。第一,立意要正。别刻意写给阅卷官看,写给天下看。第二,落笔要实。每一条主张,都得有能落地的路径。”
“学生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