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不得已
冬阳灿烂,融化的雪水滴答从屋檐往下落。
慈宁宫内,秋菊将太后扶起来,笑道:“太后瞧瞧,出太阳了呢。明日殿下大婚,该也是个好天气,这是佛祖保佑。”
太后中风已久,已不能再说话,整张脸拧在一起,姿态佝偻。
秋菊见她落了滴泪出来,叹了口气。
“太后就别想这事了。由官家去罢。总归语贵人是个模子,真身早就进棺材安息,太后为他们庄家念佛诵经这么多年,也尽够了。”
十七年前的事,知晓内情的人少之又少,秋菊是自小跟在太后身边的,那点腌臜事她比谁也清楚。
太后因为发不成声音,只呜呜地摇了摇头,她出身贵门,后宫厮杀过来的。此刻却如个半大孩子般。
秋菊不免心酸,十七年前大火死的不止庄皇后,太后真怜惜的还是那死掉的小皇孙。
赵玄才三岁便会熟背兵书,整日猴儿似的,却极其聪明,五岁时便会骑马拿剑。六岁时,从皇子所回来直奔慈宁宫,说太师赏下的两块蜜糖,一般给母亲,一半留个祖母。惹了众人哭笑不得。
太后爱极这小皇孙,特赐下表字,整日子翊子翊的叫着。
一切的终结就在清平之乱前夕,历帝来慈宁宫一趟,除却说了兵乱将起,嘱咐慈宁宫众人逃生方向,还说了另一件事。
历帝走后,太后脸色巨变。历帝多疑,太后非他亲生,尽管不愿,为保荣华富贵日后舒坦些,还是狠下心参与这事。
坤宁大火烧了一日,待将判军降服。
收尸时,钦天监来人请太后去认。
太后去认尸身的勇气都没有。
可到底还是自己疼大的孩子,忍不住派人去钦天监打听。听说五六岁儿的小人儿,烧的脸上一片烂糊,皮肉烧完成了焦炭,就剩下剩下森森的骨头。
幸存的宫娥们还说听见了小皇孙哭喊祖母的声音。
一个小孩儿在大火中该无助,太后听后当即便晕了过去。
从此,便开始信奉佛道,除了去国隐寺,每天待在慈宁宫不出来。
秋菊清楚,这是因为于心有愧。后来如此宠爱赵桢,也是有补偿之心。
不比历帝大张旗鼓失妻丧子之痛,有张扬之嫌。太后她是真的痛心。从此便见不得与庄皇后和小皇孙有关的东西。
现来了个与庄皇后七分像的语贵人,这不正往让心里戳嘛!
秋菊瞧太后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劝道:“太后就别想了。”她撒了个慌:“太后可记得您十七年前去国隐寺供了那个牌位。我问了那的高僧哩,人说玄哥儿现下早已投胎转世,成了别人家的公子哥。吃的好,穿的好,还说不怨你呢。”
这话一出,太后脸色稍缓,秋菊接着道:“况且明日是殿下大婚。这大好的日子,太后不想看着太子成家立业?”
果然这话奏效,太后的脸色更好了些,不再咳嗽,支支吾吾喊了几声。
旁的婢子听不懂,秋菊却听明白,转泣为笑道:“好嘞。”
“得好好将药要喝了。熬了这个冬。这中风之症就会好。”
她使唤婢子将药汤端来,这时太监进来报信。
秋菊皱眉,问道:“公爷来做什么?”
这慈宁宫从不参政事,太后闭门不出,这公爷除了夜宴时远远见过,平日里可没半分牵扯。
太监答道:“明日婚事事宜由禁军处也要帮忙。公爷说许多事宜得问过太后。”
“怎不去找太子,寻到这处来?太后还病着呢,没精神忙活,让他回去罢。”
谁知太后阻拦,秋菊知晓她想多参与些太子的事。人老了,总想为儿孙将什么都计划好。只好妥协道:“叫人进来罢。”
“公爷切记,太后现下说不了话。您只需将这婚事事宜告诉她老人家让她安心便是。”
药汤冬日里冷的快,秋菊出了厅去庖厨热药去。
她不知自己走后,内间的婢子也被人遣下。
太后靠着圆枕,低头看见刺金鞋履出现为床帷之下,他的面庞隐在一处灯盏后。
她等了许久,那人却半句话没说。不由奇怪,呜呜叫了几声。
那人走近了几步,太后面含疑惑探寻在他脸上看了看,看了许久,面庞仍旧是懵懂。
“认不出来了么?”
谢衡臣低低笑了笑,犹如鬼魅低语,嘶哑的声音带着嘲讽:“祖母再好好瞧瞧我是谁。”
此话一处,于太后而言无异于五雷轰顶,她脸色一变,第一反应是惊悚害怕,忽大喊起来,却因中风说不出完整的字。只能**:“..秋..菊”
谢衡臣不慌不忙,神情泰然,笑着道:“祖母放心,你身边的姑姑没半个时辰回不来。”
太后浑身发起抖来,人像掉进了冰窟窿似的,从指头冷到了心田。
她彻底认出来了。眉眼五官虽有改变,但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么会认不出来?
他长大了,眸光并未从前的天真和伶俐,取而代之的是冷厉和阴沉。
见她发起抖来,谢衡臣觉得实在有趣。
“旁人祖孙团聚多是抱头哭泣。怎么到孙儿这就成了这幅光景。”他低低叹口气,似乎十分遗憾。
转带着猜测笑道:“莫不是祖母做了对不起孙儿的事?”
听这话,太后更是抖的厉害,眼泪哗啦啦如下雨般地从浑浊的眼中流下。
她的面容因为急切想说话而便变的扭曲起来,竭尽全力也只发出几句气音:“..我..不得已..”
谢衡臣逐渐收了笑,似乎在细细品味这三个字。
“不得已?”
“一句不得已,就能将我母亲两同母家举家害死;一句不得已就能将一个六岁稚童骗去火海活活烧死;一句不得已就为保住你赵氏皇室门楣,送十万将士冻死山谷。”
“不得已!”谢衡臣笑着,眼中流露出嘲讽之色,“真是不得已!”
太后心如剜心割肺般的疼。哼哧哼哧地喘着气,咬着牙,歪着嘴支支吾吾道:“....你是我赵家儿。....对不住。”
那鞋履走近几步,太后心里殷切,抬头与谢衡臣对视,只见那墨黑隐藏着浓稠的恨意和嘲弄,寒剑似的刺过来。
他一字一句道:“太后说错了,我现在姓谢。”
“人人都有不得已。一句不得已不是害旁人的命托词。做了恶事就要有代价,说句对不住是无用的。”
太后眼中露出恐惧,颤颤巍巍地拿手指着他,企图他说些什么。
他却逐渐往后退,消失在帷帐前,只余阴森森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