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德·罗昂怀里揣着那迭滚烫的、墨迹未干的稿纸,像是揣着一包点燃了引信的**。
他看着莱昂纳尔和莫泊桑、于斯曼等人在谈笑风生中转过街道的拐角,消失不见。
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却无法冷却他内心灼热的恐慌感。
他的手下意识地攥紧稿件,耳畔回响着莱昂纳尔冷静到近乎疯狂的话语——
“爆炸灭火法”?还有莫泊桑、于斯曼那些人肆无忌惮的狂笑和笔尖划破纸面的沙沙声。
这一切都太超乎他的想象了。
他原以为莱昂纳尔会寻求父亲甚至费里部长的帮助;
或者至少是某种更体面的反击方式,而不是这种近乎自毁的胡闹!
理智和担忧渐渐在阿尔贝的大脑里重新占据上风。
这些稿纸上的内容,每一篇都比《高卢人报》那篇更荒诞、更恶毒,更像是在疯狂抹黑莱昂纳尔自己……
当然还有他的父亲罗昂伯爵,他一定会受到牵连。
一旦真的撒出去,舆论会变成什么样子?阿尔贝不敢想象那后果。
阿尔贝喃喃自语:“为了父亲,为了罗昂家族……我必须让他知道。”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猛地转身,跳上自己的马车,对车夫交代:“走,回家。”
……
罗昂伯爵的书房弥漫着雪茄和旧书的气息,因为他本人含而不发的怒火,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伯爵正站在壁炉前,眉头紧锁,盯着跳跃的火焰,手里捏着一份刚送来的报纸,上面又充满了对他的质疑甚至谩骂。
阿尔贝几乎是屏着呼吸,磕磕绊绊地叙述了刚才在莫泊桑公寓里听闻的一切,以及那个骇人听闻的“爆炸灭火法”。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乎是颤抖着将那迭稿纸呈给了父亲。
阿尔贝的声音细若蚊蚋,更不敢抬头看父亲的脸色:“他……他说只有这样,才能……才能扑灭大火……”
路易·菲利普·德·罗昂伯爵沉默地接过那迭稿纸,一张张地翻阅着。
他的脸色从最初的震惊,逐渐变为难以置信,最后凝固成一种深沉的、几乎看不出情绪的铁青。
书房里只剩下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阿尔贝紧张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终于,罗昂伯爵放下了最后一张稿纸。
他抬起头,盯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里既没有恍然大悟,更也没有赞许。
忽然,伯爵猛地一拍桌面,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伯爵的声音如同炸雷:“胡闹!彻头彻尾的疯子的胡闹!
你竟然还把这种……这种污秽不堪的东西带回来?拿给我看?
阿尔贝·德·罗昂,你的理智被狗吃了吗?!”
阿尔贝懵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父亲……我……我只是觉得应该让您知道莱昂纳尔的计划……
这太危险了,可能会连累……”
伯爵打断他,语气冰冷:“危险?连累?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立刻拿着这些**,投递到该投递的邮筒里去!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听明白了吗?”
阿尔贝完全无法理解父亲的暴怒从何而来。
他本以为父亲会赞赏他的“忠诚”和“谨慎”。
“可是父亲……如果这些真的见报,舆论会彻底失控,您的名誉……”
“我的名誉不需要你通过这种愚蠢的告密方式来维护!
立刻照我说的去做!现在!出去!”
阿尔贝被彻底吓住了,手忙脚乱地抓起那迭稿纸,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书房。
厚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父亲那令人窒息的怒火。
他站在走廊里,心脏狂跳,脑子里一片混乱。
父亲为什么发这么大火?难道莱昂纳尔的计划真的如此荒唐?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又命令自己立刻去投递?
他低头看着怀里这迭稿纸,感到无比的迷茫和沉重。
最后阿尔贝咬了咬牙,快步走向宅邸大门——
既然父亲都不在乎了,那么就让这些稿件到那些该死的报社去吧!
书房内,听到儿子远去的脚步声,罗昂伯爵脸上的怒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复杂的神情。
他缓缓坐回扶手椅,沉默了片刻,然后拉开了书桌的一个抽屉。
里面躺着一份他已经写好的声明草稿。
在这份声明里,他措辞谨慎地与莱昂纳尔·索雷尔进行切割,强调编纂委员会的独立性和公正性,暗示莱昂纳尔太过年轻,不可能得到任何“超规格”的待遇——
这是一份在压力下求稳自保的典型官僚文书。
他拿起那份声明,就着壁炉的火苗,将其点燃,并且盯着纸张蜷缩、变黑,化为灰烬。
然后,他重新抽出一张洁白的信纸,拿起羽毛笔,蘸饱墨水,开始书写一份全新的声明。
————
第二天一早,顶着两个黑眼圈的阿尔贝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必须去找莱昂纳尔,坦白一切,承担后果——即使莱昂纳尔愤怒地与他绝交,那也是他应得的。
贵族荣誉感不允许他带着这份愧疚躲藏起来!
中午时分,同样是在「爱神」咖啡馆,阿尔贝看着眼前莱昂纳尔,深吸一口气,正准备道歉。
莱昂纳尔却抢先开口了:“罗昂伯爵看到那些稿子之后怎么说?”
阿尔贝:“啊……?”
莱昂纳尔没有理会瞠目结舌的阿尔贝:“他一定是勃然大怒了吧?还斥责你这是胡闹,而我是个疯子。
并命令你立刻按原计划去投递,坚称他从未见过这些稿件。”
阿尔贝:“你怎么……”
莱昂纳尔耸耸肩:“阿尔贝,我亲爱的朋友,你以为,我为什么特意把你叫到圣多米尼克街?
又为什么最终把这些稿件交到你的手上,让你去投递?”
阿尔贝慌乱地差点碰倒咖啡杯:“这……这都在你的计划当中?”
莱昂纳尔嘴角是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否则这些稿件怎么能‘合情合理’地出现在罗昂伯爵阁下的面前?”
阿尔贝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懵了。
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故意的?你早就料到我会告诉我父亲?”
莱昂纳尔笑容依旧:“不确定,但是概率很大。你是罗昂家族的儿子,在你心里,家族的荣誉和父亲的地位自然重于我们之间的私人友谊。”
阿尔贝耳朵一下就红了,他“腾”地站起身来,颤抖着嘴唇想要为自己辩解,但最终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莱昂纳尔连忙招呼他坐下来:“别慌啊!我又没生气——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你的责任所在。
如果你丝毫不想着提醒你的父亲,那我反而要怀疑你是否足够成熟了。
一个不懂得自己根本利益在哪,也不懂得给人际关系排序的人,永远只会在关键时候误事。”
他顿了顿,看着阿尔贝震惊到意识空白的表情:“我知道最初的谣言因何而起,我也理解罗昂伯爵面临的困境。
既然当初我出于对名声的‘贪婪’,选择了参加罗昂伯爵的舞会,那么我做事也不会不顾他的处境。”
阿尔贝还是没有反应过来:“那我父亲的反应……”
莱昂纳尔拍拍他的肩膀:“因为这才是最符合罗昂伯爵身份和**智慧的做法。
愤怒是下意识的保护色,命令你照常投递并撇清关系,则表明他在已经理解并默认了我的计划。”
阿尔贝彻底说不出话了,只是呆呆地看着莱昂纳尔,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
阿尔贝感到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为……为什么,不直接找我父亲谈?
为什么要通过我这样……绕圈子?”
莱昂纳尔笑着说:“你为什么不去问问罗昂伯爵?”
阿尔贝打了个寒颤,似乎看到父亲就站在眼前,正准备训斥他的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