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9年,圣诞夜。
巴黎的街道被一种节日的、近乎奢靡的热闹所包裹。
煤气灯的光芒比平日更加明亮,映照着商店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
从塞夫勒出产的精致瓷器到里昂运来的华丽丝绸,从波尔多的葡萄酒到香槟区的气泡酒,无不吸引着路人的目光。
空气中弥漫着烤鹅、栗子、肉桂和热红酒的混合香气,还有贵妇们身上昂贵的香水味和绅士们雪茄的烟气。
马车辚辚驶过街道,铃声清脆,穿着**的马车夫呵出白气,努力在熙攘的人群中开辟道路。
位于和平街的“拉佩鲁斯”餐厅是巴黎最负盛名的餐厅之一。
悠久的历史、典雅的装潢和无可挑剔的服务,吸引着那些追求真正品质的食客。
莱昂纳尔·索雷尔坐在一张靠窗的桌子旁,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
他在等苏菲·德纳芙。
“抱歉,让你久等了。”
一个清亮而平静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莱昂纳尔抬起头,立刻站起身,为苏菲拉开椅子:“完全没有,我也刚到。”
苏菲·德纳芙显然为这个夜晚精心打扮过。
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羊毛长裙,款式简洁而优雅,领口和袖口点缀着细致的蕾丝,衬得她细腻的肌肤更加白皙。
一头长发挽成了一个时髦而不失稳重的发髻,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
莱昂纳尔由衷地称赞:“你看起很美,苏菲。”
苏菲一笑:“谢谢,莱昂。”
侍者悄无声息地出现,开始给两人送上预先就订好的套餐。
苏菲是一份煎比目鱼配白葡萄酒酱汁,前菜则是芦笋浓汤。
莱昂纳尔则是餐厅的招牌菜——红酒炖牛肉。他还要了一瓶不错的波尔多红葡萄酒。
两人边吃边聊,苏菲忽然说:“我关注了所有关于《合唱团》的报道,最近的……风波很热闹。”
莱昂纳尔摇了摇头:“是啊,出乎意料的热闹。希望这出戏本身不会让人失望。”
苏菲的语气很肯定:“我相信一定不会,你总是能做到你想做的事。”
这话让莱昂纳尔心里一暖,他放下刀叉,身体微微前倾:“苏菲,明天晚上,《合唱团》首演。我希望你能来,和我一起。
我有一个位置很好的包厢,我希望你能在那里,分享那个时刻。”
苏菲沉默了几秒钟,表情复杂。
然后,她抬起眼,直视着莱昂纳尔:“莱昂,谢谢你的邀请,我非常感激。但是……我恐怕不能接受。”
莱昂纳尔愣住了,这个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为什么?是明天晚上有别的安排吗?”
苏菲打断他:“不,没有别的安排。我只是觉得,明天晚上的那个场合,那个世界,应该不属于我。”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那将是你的夜晚,莱昂。法兰西喜剧院,黎塞留厅,座无虚席的观众,巴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
罗斯柴尔德夫人,罗昂伯爵,他们都会来吧?我在那里显得……格格不入。”
莱昂纳尔急忙辩解:“怎么会?你上次在舞会上表现得非常得体,没有人……”
苏菲再次打断他,语气依旧平静:“那不一样,莱昂。舞会是一次性的社交表演,我可以戴上借来的珠宝,还有伪装的面具,应付过去。
但明天是一场持续的、公开的审视,到处都是记者,我不想要那样的目光,莱昂。
我也不想让你因为我的在场而分心,或者……感到任何形式的为难。
明天的报纸会铺天盖地地报道一切,我不想成为那种谈资,也不想让你成为那种谈资的一部分。”
莱昂纳尔怔怔地看着她,一时无言。
苏菲的声音柔和了一些:“我更愿意,在后天早晨,买一份《费加罗报》或者《共和国报》,静静地阅读关于你大获成功的消息。
那对我来说,更真实,也更舒适。我会为你高兴,莱昂,由衷地高兴。但那种高兴,发生在我的世界里,而不是在你的。”
一种强烈的怅然若失感攫住了莱昂纳尔,但他也理解了她的选择,在这个普遍认为女性理应依附男性的时代,苏菲·德纳芙倔强地不让爱慕吞噬她的自我。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我明白了,苏菲。我尊重你的决定,也谢谢你的坦诚。”
苏菲松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歉意:“谢谢你的理解,莱昂。”
这时,侍者送来了甜品。
一份精致的圣诞蛋糕,用它甜蜜的香气暂时驱散了餐桌上凝重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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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9年12月26日,傍晚。
法兰西喜剧院所在的黎塞留街早已被人群和车马挤得水泄不通。
尽管天气寒冷,呵气成霜,却丝毫无法阻挡巴黎市民和各界名流前来观看《合唱团》首演的热情。
剧院门口人头攒动,盛装的绅士淑女们互相寒暄,笑语喧哗。
一辆接一辆装饰华丽的四轮马车在剧院门口停下,放下今晚最重要的客人们。
每一次有大人物的马车抵达,都会引起人群的一阵骚动和窃窃私语。
“看!是罗斯柴尔德家的马车!”有人低呼。
一辆车厢上绘有醒目家族徽章的豪华马车平稳停下,侍者迅速上前打开车门。
首先下车的是阿尔方斯·德·罗斯柴尔德,他表情严肃、衣着考究,优雅地伸出手,搀扶下他美丽动人的夫人。
罗斯柴尔德夫人今晚堪称艳光四射。
她身穿一袭墨绿色丝绒晚礼服,裙摆宽大,镶嵌着繁复的黑色蕾丝和闪亮的珠片,颈项间佩戴着一条璀璨夺目的蓝宝石项链,盘起的金发则是闪烁的钻石发卡。
没多久,又一辆装饰着古老族徽的马车引起了注意。
“是罗昂伯爵一家!”
阿尔贝·德·罗昂率先跳下马车,他穿着笔挺的礼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兴奋。
他难得地没有理会周围的目光,而是转身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母亲——罗昂伯爵夫人下车。
最后下车的是罗昂伯爵本人。
作为「公共教育与艺术部」的副部长,他今晚显得意气风发,不断向周围认出他的人群点头致意。
接着,又一辆带有异国风格的奢华马车停下。
车门打开,一位气质精明的中年绅士下车,又转身挽下一位极其美貌的年轻女子。
有人好奇地问:“那是谁?面孔很生。”
有消息灵通的人士低声透露:“是维也纳来的茨威格夫妇。莫里茨·茨威格和夫人伊达·茨威格。
啧啧,听说娘家是布雷陶尔,真正的金天鹅。”
大人物的陆续登场,不断将现场的气氛推向高潮。
评论家、作家、艺术家、政客、金融家……巴黎社交界和文艺圈的头面人物几乎齐聚一堂。
最高潮的一幕终于降临。
一辆并不起眼但装饰着宗教符号的黑色马车,在几位神色肃穆的随从护卫下,悄然驶到剧院门口。
原本喧闹的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马车上。
车夫打开车门,首先下来的是一位身着黑袍、表情严肃的高级神职人员——瓦莱特蒙席。
他下车后,恭敬地侍立一旁。
随后,一位身披红色绶带、头戴小红帽的老者,缓缓走了下来。
人群中出现了一阵抑制不住的惊呼和骚动!
“上帝啊!是总主教大人!吉博总主教亲自来了!”
巴黎教区的总主教,路易-安托万-奥古斯坦·吉博大人,竟然亲临法兰西喜剧院,观看一出新戏的首演!
这在巴黎是极其罕见的事情。
总主教面容平静,带着惯有的威仪,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步入剧院。
所到之处,人群自发地让开道路,许多虔诚的天主教徒甚至在胸前画着十字。
人群开始像潮水一样涌向检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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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在剧院后台,气氛也紧张到了极点。
莱昂纳尔·索雷尔站在幕布之后,透过小小的缝隙,望着外面渐渐坐满的、金碧辉煌的剧场。
黎塞留厅内部是典型的意大利式剧院布局,马蹄形的观众席分为池座、楼座和层层迭迭的包厢。
他看到了罗斯柴尔德夫人和她的丈夫坐在正对舞台的最佳包厢里,看到了罗昂伯爵一家坐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包厢,也看到了美丽的茨威格夫人……
当然也看到了座无虚席的普通坐席。
这场面,比他预想的还要宏大,还要隆重。
就在这时,剧场内的煤气灯开始逐渐变暗,预示着演出即将开始。
喧闹的人声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下来,最终化为一片充满期待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道深红色的、绣着金线的天鹅绒幕布上。
舞台监督发出最后的指令,演员各就各位。
莱昂纳尔·索雷尔最后看了一眼台下那片黑暗与星光交织的观众席,然后缓缓退入后台的阴影之中。
法兰西喜剧院黎塞留厅的大幕,在1879年12月26日这个寒冷的夜晚,在巴黎乃至全欧洲瞩目之下,缓缓拉开。
《合唱团》的首演,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