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擦……
刮擦……
拖板车那两个磨损不均的轮子,在粗糙的水泥管道地面上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噪音。
这声音,连同那点在无边黑暗中摇曳的、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烛火,构成了赵丰年此刻整个世界的核心。
他跟在那个佝偻的背影之后,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傀儡。
每挪动一步,左臂的夹板便会与骨骼发生一次残忍的摩擦,而后肩那个被暴力清创的血洞,则随着身体的晃动,规律地向神经中枢发送着撕裂般的剧痛信号。
他是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正被动地驶向一片名为未知的、更加深沉的海域。
前方的拾荒者没有回头,也未曾言语。
他只是拖着他那全部的家当,以一种恒定不变的速度,走在这座城市的肠道深处。
他的步伐不大,却稳定得可怕,仿佛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早已被他用双脚丈量过千百遍。
他对这片迷宫的熟悉,已经深入骨髓,化作了本能。
他们穿过一个宽阔的、足以让两辆汽车并行的主排污管道,管壁上挂满了黏腻的、不知名的苔藓状附着物,在微弱的烛光下反射着油腻的幽光。
空气中的恶臭在这里变得异常浓郁,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一团腐烂的沼泽。
赵丰年强忍着胃部的翻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管壁上的一些痕迹所吸引。
那是一些巨大的、半月形的刮痕,深刻而有力,绝非人力所能造成。
它们交错纵横,从管道的一端延伸至另一端,仿佛某种巨型生物曾在这里磨砺过它的爪牙。
清道夫。
这个词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带来了一阵冰冷的痉挛。
拾荒者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停顿,却依旧没有回头。
他只是用那根黑色的铁钩,轻轻敲了敲身前的地面。
“铛。”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空旷的管道中激起短暂的回响。
这是一个催促,也是一个警告。
赵丰年咬紧牙关,将视线从那些令人不安的痕迹上移开,重新迈开了沉重的脚步。
他开始强迫自己去适应,去学习这个世界的第一条法则——闭上嘴,低下头,跟紧那点唯一的光。
他们很快离开了主管道,拐进了一条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狭窄支路。
这里的空气流动变得滞涩,黑暗也仿佛更加浓稠。
拖板车被留在了外面,拾荒者只提着那个装着瓶罐的麻袋,以及那盏作为向导的烛火,率先钻了进去。
赵丰年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后面爬行。
狭窄的空间放大了他身体的痛苦,每一次移动,后背的伤口都会与粗糙的管壁发生亲密接触,带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刺痛。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正从绷带下重新渗出,将衣物黏在皮肉上。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那点光亮终于停了下来。
拾荒者站在一个略高出地面的平台上,这个平台似乎是某个废弃的检修口,干燥而平整。
他将麻袋放下,把蜡烛固定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然后转过身,用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看着还在下方挣扎的赵丰年。
他没有伸出援手,只是静静地看着,像在观察一只落入陷阱的动物,如何耗尽最后的力气。
赵丰年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死死抠住平台的边缘,手臂青筋暴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将自己残破的身体拖了上来。
他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胸膛剧烈地起伏,视线因脱力而阵阵发黑,耳中只剩下自己那如同风箱般粗重的喘息。
这里,就是新的“家”。
它比之前那个巢穴更加隐蔽,也更加……
原始。
空间狭小,仅能容纳两人躺卧。
但最关键的是,这里只有一个入口,易守难攻,而且地势更高,有效隔绝了下方管道中流淌的污秽。
拾荒者对赵丰年的虚弱视若无睹。
他开始有条不紊地布置自己的新领地,将那些瓶瓶罐罐一一摆放整齐,用破布擦拭干净。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某种近乎偏执的仪式感,仿佛不是在布置一个临时的栖身之所,而是在经营一座神圣的庙宇。
做完这一切,他从怀中掏出了那本册子。
赵丰年的心,立刻悬了起来。
拾荒者借着烛光,将册子翻开,一页一页,看得极其仔细。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那些被水浸透又被烘干的、皱巴巴的纸页,目光专注,仿佛在解读某种失传已久的密码。
“周万青,丁伟,李爱国……”
他忽然开口,用那沙哑的嗓音,念出了册子上记录的几个名字。
他念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一股陈旧的、属于往昔岁月的尘土气息。
赵丰年浑身一僵,瞳孔在瞬间放大。
他怎么会……
“你认识他们?”
赵丰年挣扎着问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拾荒者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向后翻阅着。
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了一页记录着一串复杂化学分子式的页面上。
那页面上,还用红笔标注着几个刺目的字――“样品B,活性衰减,失败”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那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混杂着疲惫、厌恶与无尽荒凉的……
回忆。
仿佛透过那行字,他看到了尸山血海,看到了一个早已被埋葬的、疯狂的时代。
“失败品……”
他低声呢喃,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赵丰年的心脏上,“所有的……都是失败品。”
说完,他猛地将册子合上。
那一声清脆的“啪”,仿佛一个时代的终结。
他抬起头,那双眼睛里的所有情绪都已褪去,重新变回了那片死寂的深渊。
他看着赵丰年,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从今天起,你没有名字。”
“你只是一个租客。”
“用你的眼睛,你的耳朵,还有你的命,来付这里的房租。”
他站起身,走到这个狭小空间的尽头,那里有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缝隙。
他伸出手,在石壁上摸索了片刻,然后用力一推。
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一块伪装成墙壁的石板,被缓缓推开。
石板之后,并非另一条管道,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垂直向下的黑暗空洞。
一阵阴冷刺骨的风,从洞中倒灌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拾荒者从麻袋里取出一个空瓶,拧开盖子,将瓶口探入洞中。
片刻之后,他收回瓶子,里面已经接了半瓶清澈见底、毫无异味的水。
他将瓶子扔给赵丰年。
“这是你的第一笔租金。”
他指了指那个深邃的洞口,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记住这个声音,记住这股风。这是活水的源头,也是唯一的生路。”
“至于其他的声音……”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黑暗,仿佛在凝视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都是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