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从洞口倒灌而入的风,是活的。
它不像下水道里那些死气沉沉的、混合着腐烂与霉变的污浊气流,这股风带着一种源自地底深处的、矿物般的凛冽与洁净。
它吹拂在赵丰年的脸上,仿佛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粗暴地抹去了他皮肤上黏腻的汗水与污垢,却也将那刺骨的寒意直接灌入了他的骨髓。
他握着那个瓶子,里面清澈的液体在昏黄的烛光下微微晃动,不带一丝杂质。
这就是生路。
是这个男人用最简洁、最残酷的方式,向他展示的深渊法则——在绝对的死亡之中,永远藏着一条需要用代价去交换的、唯一的生机。
拾荒者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背对着赵丰年,在那块被他当成床铺的、相对平整的石板上坐下,姿态如同一尊风化多年的石佛。
这个狭小的空间,因为他的存在而显得无比压抑,仿佛每一寸空气都刻印着他那套不容置疑的、冷酷的生存哲学。
赵丰年挣扎着坐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刚刚从那口水中汲取的全部力气。
他靠着冰冷的石壁,拧开瓶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
甘甜。
那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属于水本身的滋味。
当那股清流滑过他干裂的喉咙,滋润着他快要燃烧起来的内脏时,赵丰年几乎产生了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那是文明世界里最廉价、最唾手可得的东西,在这里,却珍贵得如同神迹。
他贪婪地又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冲刷着胃壁,一股久违的清明感终于驱散了些许因剧痛而产生的混沌。
他活下来了。
暂时。
“你叫什么名字?”
赵丰年看着那个沉默的背影,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需要一个支点,一个可以用来定义眼前这个谜团的代号,否则他感觉自己的理智会先于身体彻底崩溃。
拾荒者没有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名字,是地面上的东西。”
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它用来让你记住过去,也用来让别人找到你的未来。在这里,这两样东西,你都不需要。”
他缓缓地转过头,那双在黑暗中浸泡了太久的眼睛,静静地锁定着赵丰年。
“我没有名字。而你,也已经失去了你的。”
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从现在起,你只需要记住你的身份——租客。”
租客。
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赵丰年脑中一扇全新的、通往恐惧的大门。
他忽然明白了,这场所谓的交易,远比他想象的更加不平等。
他用自己的命换来的,不是庇护,而仅仅是一个租赁的资格。
而租金,随时都可能被索取。
果然,拾荒者将那本册子从怀里拿了出来,却没有翻开。
他只是将它放在自己的膝上,用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笃笃”声。
这声音,像是在为赵丰年那颗悬在半空的心脏伴奏。
“现在,付你的第一笔租金。”
拾荒者平淡地说道。
赵丰年一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那条被固定的左臂和浑身的伤口:“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
拾荒者打断了他,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度务实的光芒,“我需要你‘说’。”
他停下了敲击的动作,身体微微前倾。
这个细微的姿态变化,却让整个空间的压迫感瞬间增强了数倍。
“地面上,最近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他问。
这个问题,如此的突兀,又如此的……
精准。
它不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拾荒者会有的好奇,更像是一个蛰伏已久的战略家,在更新他的情报库。
赵丰年大脑飞速运转,他试图理解对方问题的意图。
是试探?
还是真的需要信息?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谨慎地回答。
拾荒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近乎于嘲讽的表情,那表情转瞬即逝,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警察,”
他吐出这个词,仿佛在说一个标签,“你们的眼睛,天生就是用来寻找‘不一样’的。哪个路口多了一个新的摄像头,哪条街的巡逻频率增加了,哪片区域的井盖被统一更换过……这些,就是不一样的地方。”
赵丰年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这个男人,他不仅知道自己的身份,甚至对警察的工作模式了如指掌!
他根本不是什么与地面世界脱节的怪物,他是一头潜伏在城市最阴暗角落里的、清醒得可怕的野兽!
他所谓的“与世隔绝”,只是一种主动选择的、更高明的伪装。
“说。”
拾荒者吐出一个字,不带任何感情,却拥有着千钧之力。
赵丰年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力。
在这片黑暗里,信息就是硬通货,而他过去的职业经验,是他身上除了这条烂命之外,唯一的价值。
他开始回忆。
将自己被追杀前,作为一名刑警时,脑中储存的那些看似无用的日常信息,一点点地挖掘出来。
“……三个月前,市政对四环以内的所有主干道监控系统进行了一次升级,用的是‘天眼’三期工程的最新型号,带热成像和动态捕捉功能。”
“上个月,为了筹备某个国际会议,东城区的警力部署做过一次调整,重点加强了使馆区和金融街周边的武装巡逻密度,时间是从晚上十点到凌晨四点。”
“还有……大概半年前,排水集团对西直门到复兴门一带的地下管网进行过一次大规模的清淤和结构勘探,据说更换了三百多个老旧的检修井盖……”
赵丰年机械地讲述着,他每说出一条,拾荒者脸上的表情就愈发专注。
他听得极其认真,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仿佛正在根据赵年年的描述,重新构建出一副完整而立体的、地面世界的动态地图。
他没有插话,也没有提问,只是静静地听着。
直到赵丰年再也想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口干舌燥地停了下来。
拾荒者沉默了很久。
他像一头正在反刍的野兽,将刚刚吞下的信息,在自己的世界里反复消化、咀嚼,然后分门别类地储存起来。
“你的租金,付清了今天的份。”
他终于开口,做出了评判,“作为回报,给你一个忠告。”
他拿起膝上那本册子,翻到了某一页。
“这本书里提到的所有人,所有事,所有地方……”
他用那根黑漆漆的指甲,缓缓划过一行记录着化学实验数据的文字,“都已经被污染了。”
“污染?”
赵丰丰年不解。
“像瘟疫一样。”
拾荒者抬起眼,那双眼睛里带着一种看透了生死轮回的、极致的疲惫与厌恶,“任何接触到它的人,都会发烂,发臭,从里到外。追杀你的人是,给你这本书的人是,而现在的你……也是。”
他将册子合上,重新塞回怀里,仿佛那是一块沾染了剧毒的诅咒之物。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想怎么解开这本书的秘密,而是想怎么活下去。”
他站起身,从角落里拿起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和那根黑色的铁钩,“因为很快,就会有更多闻到臭味的苍蝇,从地面上飞下来。”
他走到那个深不见底的洞口,将铁钩探了下去,似乎准备打捞些什么。
赵丰年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那股寒意,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浓烈。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救下自己,或许根本不是一场随机的交易。
他是在用自己这条命,当一个诱饵。
一个用来钓出那些来自地面的、更大的、更危险的“苍蝇”的……
活诱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