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重新亮起时,赵丰年才发觉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已僵硬如铁。
那是一种超越了恐惧的、生命体在面对绝对天敌时最原始的应激反应,仿佛灵魂都被冻结在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里。
他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剧痛,肺部却像破损的风箱,无论如何都填不满那份对空气的渴求。
冷汗浸透了他背后的伤口,与血水和污泥混合在一起,带来一阵阵黏腻而尖锐的刺痛。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个男人。
拾荒者依旧盘腿坐在那里,神情平静得像一块被冲刷了千年的河底顽石。
他借着重新燃起的烛光,将那根甩棍的最后一个零件不疾不徐地归位,然后旋紧了尾盖。
整个过程沉稳流畅,仿佛刚才那场擦着死神衣角经过的危机,不过是驱赶了一只不慎闯入领地的野猫。
他做完这一切,将那根恢复如初的凶器放在手边,才抬起眼,用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看向面如死灰的赵丰年。
“现在,你明白了吗?”
他问,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赵丰年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干涩的“嗬嗬”声。
他当然不明白。
他脑中一片混乱,充满了对那未知“清道夫”的恐惧,以及对眼前这个男人更深的困惑。
“他们……是什么东西?”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因为后怕而微微颤抖。
“它们不是东西。”
拾荒者纠正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阐述一条物理定律,“它们是法则。”
他伸出那根黑漆漆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将这片由管道、淤泥和**构成的地下王国囊括在内。
“这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有吃东西的,自然也有被吃的。有制造**的,也就有清理**的。”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手术刀般落在赵丰年身上,“而你,还有追杀你的那些人,以及你们从地面上带来的所有东西——枪,刀,仇恨,秘密――在这里,都属于同一种东西。”
“**。”
这个词从他嘴里吐出来,不带任何侮辱的意味,只有一种纯粹的、冷酷的分类学定义。
赵丰年的心,随着这个词,一点点沉入了更深的冰窟。
他终于开始理解这个男人看待世界的方式。
那是一种剥离了所有人类情感与社会属性之后,回归到最原始丛林的、关于生存与平衡的视角。
“所以,‘清道夫’会清理掉所有……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赵丰年艰难地消化着这个概念。
“它们会吃掉异常。”
拾荒者给出了一个更精准的定义,“任何发出异常声音、留下异常气味、带来异常波动的……都会成为它们的食物。它们是这个世界的免疫系统,而你,就是病毒。”
他拿起那根被他重新组装好的甩棍,在手中掂了掂。
“这东西,做工很好。但它太新了,太干净了,它不属于这里。所以它会响,会发出信号,会把清道夫引来。”
他看着赵丰年,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可以被称之为“怜悯”的情绪,但那怜悯的对象,却并非赵丰年本人。
“你很幸运。它们今晚的目标,不是你。”
赵丰年浑身一震,猛然想起了什么:“是那两个杀手!他们也在这下面!”
“或许吧。”
拾荒者不置可否,“也许他们已经被消化了,也许他们比你更懂得怎么当一只合格的老鼠。但这不重要。”
他将甩棍举到烛火前,用那双仿佛能看透金属内部结构的眼睛,最后审视了一遍。
“重要的是,这东西的麻烦,比清道夫更大。”
说罢,他做出了一个让赵丰年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用双手握住甩棍的两端,膝盖顶住中间,腰背的肌肉在一瞬间猛然发力!
那具佝偻瘦削的身体里,骤然爆发出与他外形完全不符的、恐怖的力量!
“咔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金属断裂声,在空旷的管道中回荡。
那根由特种合金钢打造的、足以轻易敲碎人类头骨的凶器,竟被他硬生生地折成了两段!
赵丰年瞳孔骤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面。
拾荒者将断成两截的甩棍扔在地上,从那参差不齐的断口处,用指甲抠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的微型薄片。
他将那薄片捏在两指之间,凑到烛火前。
那是一块封装得极其精密的芯片,上面甚至还有一个微不可见的、闪烁着红点的指示灯。
一个定位器。
一股寒气,比刚才遭遇“清道夫”时更加猛烈,从赵丰年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瞬间明白了所有事情。
为什么那两个杀手能如此精准地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为什么他逃入这迷宫般的地下世界,对方依然能紧追不舍!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带着自己的坐标,在这座城市里亡命奔逃。
“它一直在……发信号?”
赵丰年的声音干涩无比。
拾荒者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那枚在他指尖闪烁着微光的芯片,眼神复杂。
那眼神里,有厌恶,有警惕,还有一丝深藏的、仿佛被勾起了某些遥远回忆的……
疲惫。
然后,他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捻。
“啪”的一声轻响,那枚代表着现代科技与致命追踪的芯片,在他那布满污垢的指间,被碾成了粉末。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重新看向赵丰年。
“租约,改了。”
他用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缓缓说道。
“你的命,现在归我。直到我认为,你已经还清了房租。”
他站起身,开始迅速而又有条不紊地收拾他那些珍贵的“财产”。
他将那锅吃剩的糊状物倒掉,把铁锅和几个瓶瓶罐罐塞进一个破麻袋里。
他的动作很快,但每一步都透着一种久经训练的效率,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你要做什么?”
赵丰年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搬家。”
拾荒者头也不抬地说道,“这里的气味,已经脏了。清道夫还会回来,下一次,它们就不会只是路过。”
他将所有家当都捆扎到了那辆简陋的拖板车上,最后,他拿起那本被烘干的册子,塞进了自己怀里。
他走到赵丰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起来。”
他命令道,“或者,留在这里,当清道夫的夜宵。”
赵丰年咬着牙,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撑着地面,拼尽全力想要站起来。
然而,失血与剧痛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他尝试了两次,都无力地摔了回去。
拾荒者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弯下腰,像拎一个破麻袋一样,粗暴地抓住赵丰年的后衣领,将他从地上硬生生提了起来。
“跟上。”
他转过身,举起他的烛火,拖着他的破车,走向了另一条更加深邃、更加黑暗的管道。
刮擦……
刮擦……
那单调而沉重的声音再次响起。
赵丰年踉跄着,被动地跟随着那一点摇曳的烛光。
他不知道自己将被带向何方,他只知道,他刚刚逃离了一个坟场,却又踏入了另一个更加广阔、也更加未知的深渊。
而前方那个佝偻的背影,就是他在这个新世界里,唯一的、也是最危险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