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觉是一座无形的牢笼,而赵丰年就是其中唯一的囚徒。
当意识从混沌的深海挣扎着浮出水面,最先迎接他的,并非光明,而是这具身体无时无刻不在向大脑发出的、关于崩溃与毁坏的尖锐警报。
左臂的夹板捆得如同酷刑,每一次呼吸都让后肩那个血肉模糊的窟窿迸发出灼热的抗议。
他躺在冰冷的硬纸板上,感觉自己像一袋被随意丢弃的、即将腐烂的**,完美地融入了这片国度的背景。
那点昏黄的烛火依然在燃烧,是这片永恒黑暗中唯一的时间刻度。
拾荒者背对着他,盘腿坐在火光前,姿态如同一尊枯槁的石像。
他没有在煮食,也没有在整理他的战利品。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膝上的一件东西上。
是那根从赵丰年背后**的甩棍。
赵丰年的瞳孔无声地收缩。
男人手中没有老虎钳,也没有任何像样的工具。
他只是用一双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以及几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磨得又尖又细的铁丝,在对那根结构精密的专业凶器进行着一种……
匪夷所思的拆解。
他神情专注,动作稳定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随着几下轻微的拨弄与撬动,甩棍尾部的盖帽被悄无声息地旋开。
他将里面的配重块倒出,随手扔在一旁,仿佛那只是一颗没有价值的石子。
紧接着,他用铁丝探入棍体内部,轻轻一挑,锁定了某个卡榫。
只听“咔哒”一声微响,那根由三节合金钢构成的棍身,便被他轻而易举地分解成了独立的部件。
弹簧、钢卡、阻尼环……
一个个沾染着赵丰年鲜血的精密零件,被他条理分明地摆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迟滞。
那份深入骨髓的熟练,绝非一个拾荒者所能拥有。
那更像是一个顶级的钟表匠在拆解一枚昂贵的机芯,或是一个经验老到的杀手在保养自己的凶器。
这个念头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赵丰年因为剧痛而**神经。
他不是在破坏。
他是在解读。
“你在……做什么?”
赵丰年挣扎着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轮磨过。
拾荒者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三节中空的钢管内壁上,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烛光在他那双浑浊的眼眸中跳跃,映不出半点情绪。
“每一件东西,都有它自己的语言。”
他终于开口,声音平淡而沙哑,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也普通不过的事实,“这东西在说,它做工很好。”
赵丰年无法理解这种逻辑。
他强撑着身体,追问道:“你知道它是什么,你知道它从哪里来,对不对?你认识第八院的人!”
拾荒者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在黑暗中浸泡了太久的眼睛,静静地看向赵丰年。
那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解剖般的审视。
“‘谁’,‘为什么’,‘从哪里来’,”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像一个老师在纠正一个犯了低级错误的学生,“这些都是地面上的问题。在下面,这些问题没有意义。”
他伸出一根黑漆漆的手指,点了点地上那些被分解开的零件。
“在下面,唯一有意义的问题是:‘它是什么’,以及‘它能做什么’。”
他拿起其中一节钢管,对着烛火,仔细端详着:“这是4241型特种合金钢,淬火工艺很精良,硬度很高。它可以用来撬开井盖,也可以磨尖了当矛头。”
他又拿起那个小小的弹簧:“这是高弹性锰钢,很韧,可以做成一个不错的捕鼠夹的扳机。”
他用一种介绍商品的语气,平静地分析着一件差点要了赵丰年性命的凶器。
那份极致的冷静与务实,让赵丰年感到一阵阵发自骨髓的寒冷。
这个男人,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已经彻底异化。
在他的眼中,没有善恶,没有是非,只有“有用”与“无用”的分类。
就在这时,拾荒者的目光忽然定住了。
他将最细的那节棍管凑到眼前,眯起眼睛,对着烛光,反复调整着角度。
他的动作,在那一刻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赵丰年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拾荒者放下了钢管。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赵丰年却敏锐地捕捉到,他那古井无波的眼神深处,闪过了一丝比这下水道的淤泥更加深沉的东西。
他发现了什么。
就在赵丰年准备再次开口追问的瞬间,拾荒者的耳朵,忽然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下一秒,他的动作快如鬼魅!
他甚至来不及放下手中的东西,整个人便如同一头被惊扰的野兽,猛地向前一扑,伸出手,一把将那盏燃烧着蜡烛的铁皮罐头死死捂住!
嗤——!
烛火熄灭。
绝对的黑暗,如同海啸般瞬间吞没了整个空间。
与此同时,一只冰冷而又坚硬得如同铁钳的手,狠狠地扼住了赵丰年的喉咙,将他后半句即将脱口而出的问话,连同所有的空气,都死死地摁回了肺里。
“闭嘴。”
拾荒者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某种情绪。
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侵犯了领地之后,野兽般的、冰冷的警告。
他的嘴唇几乎贴在了赵丰年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混合着**的臭味,钻进他的耳道。
“不想死,就别出声。一个字也别出。”
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赵丰年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扼住他喉咙的那只手,力量大得超乎想象,让他毫不怀疑,只要对方愿意,随时可以捏碎他的喉骨。
他将自己的听觉提升到了极限,努力分辨着那片虚无的黑暗。
他听到了。
在遥远的、管道的另一端,传来了一阵细微而又规律的“沙沙”声。
那声音不像是脚步,更像是有许多只脚的、体型巨大的虫子,正在贴着管壁,迅速地爬行。
那声音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恐惧,如同无数只冰冷的蚂蚁,从赵丰年的心脏开始,瞬间爬满了他的四肢百骸。
那是什么东西?
拾荒者扼住他喉咙的手,又收紧了几分,仿佛在警告他连心跳都要停止。
“沙沙”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它仿佛就在他们所在的这个岔路口之外,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属于某种未知生物的律动感。
然后,那声音停了。
就在不远处。
赵丰年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他甚至能想象到,就在几十米外的黑暗中,正有什么东西,停在那里,用它那不属于人类的感官,窥探着这片领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是几分钟。
那阵“沙沙”声,又重新响了起来。
这一次,是朝着另一个方向,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了管道的深处。
又过了许久,确认危险已经彻底离开,扼住赵丰年喉咙的那只手,才缓缓松开。
“啪。”
一声轻响,拾荒者重新点燃了打火机,那点昏黄的烛火再次亮起,将赵丰年从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拯救了出来。
他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污浊的空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那……那是什么?”
他惊魂未定地问道。
拾荒者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零件,将它们重新装回了甩棍之中。
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亘古不变的麻木与平静,仿佛刚才那场生死一线的危机,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插曲。
“这是第一条规矩。”
他将组装好的甩棍放在手边,抬起眼,看着面色惨白的赵丰年,声音冰冷,“在这里,你的眼睛和嘴巴,都没有用。唯一能让你活下去的,是你的耳朵。”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了那根被他重新组装好的甩棍上。
“至于刚才那个问题,”
他缓缓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赵丰年下达最后的通牒,“它不是‘什么’。它是‘谁’。”
“他们是清道夫。是这下面,真正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