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根沾满污泥的手指,如同一支无声的刻刀,在昏黄的烛光下,于那本册子的封面上缓缓游走。
它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却在赵丰年的视网膜上烙下了一个完整而清晰的图案。
一个由冰冷的齿轮与倾斜的天平构成的徽章。
第八工业设计院。
贯穿赵丰年全身的寒意,与下水道那刺骨的阴冷再无干系。
那是一股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纯粹而绝对的恐惧,其锋利甚至盖过了他身上每一处伤口传来的、足以将人撕裂的剧痛。
他错了。
错得离谱,错得无可救药。
眼前这个男人,这个被他当成救命稻草的、由污秽与阴影拼凑而成的生物,绝非什么普通的拾荒者。
他不是深渊里的人,他是一缕从那段被刻意掩埋的历史中飘散出的、活生生的幽魂。
“你……”
赵丰年的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开合数次,才终于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他问得如此无力,又如此绝望。
它悬浮在充满恶臭的空气里,却仿佛投入死海的一颗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拾荒者收回了那根仿佛蕴**无穷秘密的手指。
他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再看赵丰年一眼,只是转过身,重新蹲回了那个咕嘟作响的铁锅前。
他拿起那根黑色的铁钩,继续有条不紊地搅动着锅里那团黏稠的、不知名的食物,仿佛刚才那个石破天惊的举动从未发生过。
这片由**构筑的王国,再度回归了它原有的节奏。
单调的搅动声,微弱的火苗**锅底的噼啪声,以及从管道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水滴声,共同编织成一曲属于地下的、亘古不变的安魂曲。
而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一种比任何言语都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回答。
它告诉赵丰年,在这里,他的身份、他的问题、他所来自的那个世界的一切规则,都毫无意义。
他不再是警察,不再是追寻真相的调查者。
他只是一个闯入了禁地、奄奄一息的猎物,而对方,是这片禁地里唯一的、制定规则的神。
赵丰年靠着冰冷的管壁,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试图从对方那佝偻的背影中解读出更多的信息,却只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被岁月与黑暗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谜。
他放弃了追问。
他知道,在自己恢复行动能力之前,任何试图撬开对方嘴巴的努力,都只会加速自己的死亡。
“我需要水。”
他换了一个话题,声音嘶哑,却清晰了许多,“干净的水。”
拾荒者搅动铁锅的动作,终于停顿了片刻。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那个堆放着玻璃瓶的角落。
他从一堆肮脏的瓶子中,挑出了一个相对干净的,拔掉瓶口的破布,将里面剩下的小半瓶水,直接倒在了地上。
然后,他拿起锅边的一块破布,仔细地、反复地擦拭着瓶口,直到那圈玻璃在烛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光。
他走到一个管道的接缝处,那里正有一滴一滴的水珠,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从上方渗出,滴落。
他将瓶口对准那水滴,就那么举着,一动不动。
滴答。
一滴水珠落下,在瓶底晕开。
滴答。
又一滴。
时间在这单调的重复中流逝,仿佛要流到地老天荒。
赵丰年看着他那如同雕塑般的背影,心中那股荒谬的感觉愈发强烈。
这个男人,对生存资源的珍视,已经达到了一种近乎信仰的偏执。
终于,瓶底积攒起了一小口水。
拾荒者走了回来,将瓶子递给赵丰年。
赵丰年接过来,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那水带着一股土腥味和凉意,却像甘泉一样滋润了他快要冒烟的喉咙。
“谢谢。”
他低声说道。
拾荒者没有理会他的道谢,只是重新蹲回了火堆旁。
他将那本半干的册子拿了起来,翻开一页,凑到火光前,借着热气继续烘烤。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脆弱的古物。
“这本书,”
他终于再次开口,沙哑的声音在死寂中飘荡,“是个麻烦。”
“我知道。”
赵丰年答道,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那本册子上。
那是他用半条命换来的钥匙,却也可能是一块足以将他拖进无底深渊的墓碑。
“它会引来更多的人。”
拾荒者说,“比追杀你的那两个,更麻烦的人。”
“你怎么知道……”
赵丰年脱口而出,随即又闭上了嘴。
这个问题是多余的。
一个能一眼认出第八院徽章的人,知道这些,又有什么奇怪。
拾荒者将一页书烘干,又翻过一页。
他头也不抬地说道:“地面上的人,像狼。他们闻到血腥味就会聚过来。而这本书,就是一具正在流血的、巨大的尸体。”
他的比喻,血腥而精准。
“你留在这里,他们迟早会找到这。”
他顿了顿,终于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穿透昏暗的烛光,直视着赵丰年,“你的麻烦,会变成我的麻烦。”
赵丰年的心,沉了下去。
他听懂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这场交易,似乎即将到期。
“我不会连累你。”
他挣扎着,试图让自己的话语更有力一些,“等我恢复一点力气,我立刻就走。”
“你能走到哪里去?”
拾荒者反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平静,“你现在出去,活不过五分钟。你的气味,你的血,对他们来说,就像黑夜里的火炬。”
赵丰年沉默了。
他知道,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所以,”
拾荒者将那本册子合上,放在了自己身边,而不是还给赵丰年,“我们得定个新的规矩。”
他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在我让你离开之前,你不能离开这个地方半步。你的活动范围,就是从你躺的地方,到那边的排泄口。”
他用下巴指了指远处一个更黑暗的角落。
“第二,”
他举起另一根手指,目光落在了那本册子上,“这东西,暂时由我保管。作为你住在这里的租金。”
赵丰年瞳孔一缩。
那本册子,是他唯一的筹码。
交出去,就等于将自己的性命,彻底交到了这个来历不明的怪人手中。
他看着对方那张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的脸,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可以判断的线索。
可那张脸上,只有属于深渊的麻木与平静。
他别无选择。
“好。”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拾荒者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
他点了点头,将册子塞进了自己怀里那层层叠叠的破布深处,仿佛那只是一件普通的战利品。
他站起身,从角落里拖出几块更大的、散发着霉味的硬纸板,扔在赵丰年身边。
“睡吧。”
他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你需要睡觉,才能制造更多的血。否则,你会先烂死在这里。”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赵丰年。
他拿起那根之前被他**的、沾满血污的甩棍,走到水边,用浑浊的积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
赵丰年看着他,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疲惫,如同无法抗拒的潮水,终于将他彻底淹没。
他拉过那些硬纸板,蜷缩起身体,闭上了眼睛。
在他坠入那片混沌的黑暗之前,他最后的意识,捕捉到了一个画面。
那个沉默的拾荒者……
他正举着那根洗干净的甩棍,对着烛光,仔细地端详着。
他的眼神,专注而又冰冷,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工匠,在审视一件刚刚出土的、来自某个失落文明的、结构精密的零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