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字。
一个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含混不清的音节,却像一柄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死寂,精准地钉入了赵丰年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中枢。
谁?
这声音并不响亮,甚至可以说是虚弱的,带着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沙哑与粘腻。
然而,在这绝对黑暗、绝对与世隔绝的地下管道里,任何来自外界的声响都是一场风暴。
而一个属于人类的问句,则无异于神罚。
赵丰年的血液,在那一刻仿佛彻底凝固了。
他蹲在原地,身体僵硬如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停滞了。
剧痛从左臂和后肩传来,像活物般啃噬着他的血肉,可他此刻却感觉不到分毫。
一种更为原始、更为纯粹的恐惧,彻底接管了他的身体。
是他们。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黑色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
他们找到了别的入口,悄无声息地包抄了过来。
这个问句,就是猫捉住老鼠后,那一声戏谑的、宣告游戏结束的低语。
完了。
绝望如冰冷的潮水,从他心脏的最深处涌起,瞬间淹没了最后一丝求生的意志。
他甚至已经放弃了抵抗的念头。
在这样的黑暗中,面对那两个怪物,任何反抗都失去了意义。
他等待着。
等待着手电筒的强光撕裂黑暗,等待着冰冷的棍棒或利刃结束自己这狼狈不堪的逃亡。
一秒。
两秒。
时间仿佛被拉长成一条无限延伸的、由黏稠的恐惧构成的河流。
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到来。
那片深渊般的黑暗里,只有死寂。
连那个沙哑的声音,也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怎么回事?
赵丰年紧绷的神经出现了一丝松动。
他依旧不敢动,只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听觉上。
他努力分辨着黑暗中的每一丝微响,试图从那片虚无中捕捉到敌人的位置。
没有脚步声。
没有呼吸声。
只有他自己因为恐惧而疯狂擂动的心跳,咚,咚,咚,在这空旷的管道里制造出沉闷而压抑的回响。
紧接着,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那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来自前方的黑暗深处。
是那种缓慢的、带着沉重拖曳感的摩擦声。
刮擦……
刮擦……
它不紧不慢,节奏恒定,仿佛发出声音的那个东西并不急于靠近,只是在进行某种属于它自己的、早已重复了千百遍的日常活动。
这声音彻底颠覆了赵丰年的判断。
那两个杀手,他们的动作是迅捷而致命的,绝不会发出这种拖泥带水、暴露自己位置的声响。
那么……
前面的是谁?
就在他惊疑不定之际,一点微弱的光,毫无征兆地在前方约莫二十米开外的黑暗中亮了起来。
那光芒极其黯淡,摇曳不定,呈现出一种肮脏的、昏黄的色泽。
它不像手电筒的光束那样凝聚而锐利,更像是一小撮在风中挣扎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火苗。
火光之下,一个模糊的轮廓缓缓浮现。
那是一个人影。
一个佝偻着背、几乎与四周的黑暗融为一体的人影。
赵丰年瞳孔骤缩,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
随着对方缓慢地靠近,更多的细节被那微弱的火光照亮。
那是一个男人,一个无法用年龄来判断的男人。
他的身体被层层叠叠的、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布与塑料膜包裹着,仿佛一件由**堆砌而成的人形艺术品。
他的头发黏合成一缕一缕的硬块,胡须像杂草般覆盖了半张脸,**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常年不见天日的、病态的灰白。
他就是这片黑暗与污泥中生长出来的东西。
男人手里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罐头,罐头里,一小截蜡烛的残根正燃烧着,释放出那唯一的光明。
而他的另一只手,则拖着一条由破麻袋和几根烂木板捆扎而成的、简陋的拖板车。
车上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那持续不断的刮擦声,正是这辆“车”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拖行时发出的声响。
一个拾荒者。
一个生活在这座城市下水道里的、不属于人间的拾荒者。
赵丰年紧绷的肌肉,在看清对方身份的瞬间,骤然松弛了下来。
那股紧绷到极限的求生意志,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排山倒海的疲惫与剧痛,重新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瘫坐在了冰冷的污水里。
那拾荒者显然也看到了他。
他停下了脚步,与赵丰年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那昏黄的烛光,恰好照亮了赵丰年苍白的脸,以及他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
拾荒者浑浊的目光,在赵丰年那条无力垂下的左臂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他后肩上那半截嵌入血肉的甩棍。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奇,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怜悯。
那双在长久的黑暗中磨砺出的眼睛里,只有一种属于夜行动物的、古井无波的警惕与审视。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像是在评估一件刚刚从**堆里翻出来的、用途不明的物品。
“地面上的事,”
半晌,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而干涩,“别带到下面来。”
他的话语里没有威胁,只有一种陈述。
这是他的规矩,是这片黑暗国度的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法则。
赵丰年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阵痛苦的嘶声。
失血与寒冷,已经让他连发声都变得无比困难。
他知道,自己必须抓住这根唯一的、从深渊底部伸出的稻草。
他用那只完好的右手,艰难地伸进口袋,掏出了自己的钱包。
他抽出里面所有被污水浸湿的、黏在一起的钞票,朝着拾荒者的方向,用力扔了过去。
那叠钞票在空中划出一道无力的弧线,散落开来,像几只肮脏的蝴蝶,飘落在两人之间的污泥里。
“帮我……”
赵丰年的声音破碎而微弱,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巨大的力气,“我需要……地方……药……”
拾荒者看着那些散落在脚边的、沾满污泥的红色钞票,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他的目光从钱上移开,重新落回到赵丰年的脸上。
那目光仿佛能够穿透皮肉,看到他身体里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力。
“钱,”
他缓缓说道,像是在阐述一个真理,“在下面,有时候还不如一个干净的罐头。”
赵丰年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然而,就在他以为对方要拒绝时,那拾荒者却弯下腰,用一根从**车上抽出的、顶端分叉的铁钩,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钞票一张张地勾了起来,仔细地在管壁上刮掉污泥,然后塞进自己怀里。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用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看着赵丰年。
“跟我来。”
他转过身,佝偻着背,举着他的烛火,拖着他的破车,继续向着黑暗的深处走去。
刮擦……
刮擦……
那单调而沉重的声音,此刻在赵丰年的耳中,却变成了全世界最动听的天籁。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
那一点昏黄的、摇曳的烛光,就是他在无边地狱里,唯一的航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