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暗。
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黑暗,如同凝固的沥青,将他整个吞噬。
赵丰年感觉自己坠入了一个没有底的深渊。
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在这里被彻底剥离,唯一真实存在的,只有痛。
左臂的骨裂处,传来一阵阵尖锐而密集的、仿佛要将神经撕裂的剧痛。
后肩胛骨上,那根甩棍扎入的地方则是一种更为沉闷的、带着灼烧感的钝痛。
他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会牵动那里的肌肉,引来新一轮足以让人痉挛的折磨。
他躺在冰冷刺骨的液体里,不知是污水还是积年的雨水。
彻骨的寒意与伤口传来的灼热痛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他的意识牢牢捆缚,拖向昏沉的边缘。
不,不能睡过去。
这个念头如同一根针,狠狠刺入他即将涣散的思维。
他知道,在这样的环境里,一旦闭上眼睛,就再也不可能睁开。
他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撑地,试图坐起来。
然而手掌触及之处,却是一层滑腻黏稠的淤泥,让他使不上半分力气。
他挣扎着,像一条被抛上岸的、濒死的鱼,每一次徒劳的动作都换来更加汹涌的痛楚。
终于,他用后背抵住了一面粗糙的管壁,勉强将上半身支撑了起来。
剧烈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涵洞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单。
紧接着,第二种感官体验,以一种无可抗拒的、蛮横的姿态,彻底占据了他。
是气味。
那是一种混杂着腐烂淤泥、工业废料与死亡生物的复合型恶臭,浓稠得仿佛具有实体。
它野蛮地侵占了他的鼻腔,堵塞了他的喉咙,甚至要渗透进他的每一个毛孔里。
这股味道让他阵阵反胃,可他连干呕的力气都几乎丧失。
这里就是他用半条命换来的庇护所。
一个散发着死亡与**气息的、被城市遗忘的地下肠道。
册子。
他的心猛地一紧。
那个被他死死咬在嘴里的册子!
赵丰年下意识地张开嘴,却只尝到了一股混合着血腥与污泥的苦涩。
册子不见了。
在他被甩棍击中、撞上铁栅栏、再到挤进涵洞的这一连串混乱的动作中,它终究还是脱落了。
一股比伤痛更深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不能失去它。
那是他用自由、用前途、用性命作赌注换来的唯一线索。
如果它消失在这片黑暗的污泥里,那他刚才所做的一切,都将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愚蠢的笑话。
他伸出右手,像一个盲人般,在身边的污水与淤泥中疯狂地摸索起来。
冰冷的液体没过他的手腕,指尖触碰到各种无法名状的、柔软或坚硬的**。
塑料袋、碎砖块,甚至还有某种滑腻的、疑似生物残骸的东西。
他的动作越来越急,越来越大,完全不顾及每一次移动带给左臂和后背的剧痛。
找到了!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有着清晰棱角的物体。
赵丰年几乎是颤抖着,用尽全力将那个物体从淤泥中捞了出来。
没错,就是那本没有封皮的册子。
它已经被污水彻底浸透,变得沉重而脆弱,仿佛轻轻一捏就会化为纸浆。
他小心翼翼地将册子揣入怀中,紧紧贴着胸口。
直到那冰冷的硬壳重新硌在他的皮肤上,他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算落回了原处。
还有U盘。
他摸了摸另一侧的口袋,那个坚硬的塑料外壳还在。
筹码都还在。
只要筹码还在,这场牌局就没有结束。
赵丰年靠着管壁,贪婪地呼**这污浊的空气,努力为自己争取着恢复思考能力的时间。
他知道,地面上的那两个杀手绝不会轻易放弃。
他们或许正在寻找其他入口,或许已经向上级汇报,调动更多的资源来封锁这片区域。
他必须移动。
可他又能去哪里?
在这片永恒的黑暗里,没有方向,没有参照,只有深不见底的、通往未知的前路。
向前走,可能会遇到更深的积水,也可能会遇到堵塞的死胡同。
但留在这里,就是等死。
他做出了选择。
赵丰年用右手支撑着管壁,艰难地站了起来。
双脚踩在没过脚踝的淤泥里,每一步都沉重而滞涩。
他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右侧,左臂无力地垂着,像一截不属于自己的枯枝。
他开始沿着管壁,一步一步地,向着涵洞的深处挪动。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
在这片黑暗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他只知道,伤口的疼痛已经从最初的尖锐,转为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麻木的酸胀。
失血与寒冷,正在一点点抽走他身体里残存的温度与力气。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浮现出各种光怪陆离的幻象。
他看到了潘家园那个摊主诡异的笑脸,看到了方尺在电脑前专注的侧影,看到了周万青那张写满偏执与悔恨的脸。
最后,他看到了父亲。
看到了那张挂在家中书房里的、父亲年轻时穿着警服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父亲,眼神明亮,嘴角带着一丝腼腆的微笑,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赵丰年猛地摇了摇头,将这些幻象甩出脑海。
他不能停下。
父亲的死,不再是一场意外。
那本册子,那个徽章,那个恐怖的“第八院”,它们像一条条线索,共同指向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而自己的父亲,很可能就陨落在这漩涡的中心。
他必须找到真相。
为了父亲,也为了自己。
就在这股信念重新支撑起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时,他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声响。
那不是水滴声,也不是自己沉重的脚步声。
那是一种……
摩擦声。
一下,又一下。
声音来自前方的黑暗深处,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缓慢而又规律的节奏。
仿佛有什么巨大的、粗糙的东西,正在这狭窄的管道里,一下一下地,刮擦着水泥管壁。
赵丰年的脚步,猛然停住了。
他屏住呼吸,全身的汗毛在一瞬间根根倒竖。
那两个杀手,找到了新的入口?
不,不对。
这声音的质感不对。
它不像是人类的脚步声,更不像是金属器械的碰撞声。
它更像……
更像一块巨大的、被水泡得浮肿的木头,被水流推动着,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管壁。
可这里的水流几乎是静止的。
赵丰年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他侧耳倾听,试图分辨那声音的来源。
声音越来越近了。
刮擦……
刮擦……
那声音里,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更细微的、类似布料被水浸透后拖曳在地面上的“沙沙”声。
恐惧,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从他的脚底升起,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
在这座城市的地下动脉里,在这片被光明遗忘的国度中,除了他这个闯入者,除了地面上那些追杀他的敌人,似乎还存在着某种……
别的东西。
一种同样生活在这片黑暗与恶臭之中的、不为人知的存在。
那声音,停了。
就停在前方不远处的黑暗里。
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赵丰年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因为恐惧而疯狂擂动的声音。
他缓缓地、无声地蹲下身子,将自己藏得更深。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一个微弱的、带着浓重鼻音的、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声音,幽幽地,从前方的黑暗中飘了过来。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