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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在晚高峰拥堵的洪流中艰难前行,每一次刹车与起步,都像一头疲惫巨兽的沉重喘息。
车厢内,汗液、廉价香水和食物残渣的气味被闷热的空气发酵成一团令人窒息的浊雾,紧紧包裹着每一张麻木或焦躁的脸。
赵丰年就站在这片浑浊的人间烟火里,却感觉自己身处彻骨的冰海。
他单手抓着冰冷的金属扶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有节奏地晃动,以此掩盖着肌肉深处那无法抑制的、猎物般的战栗。
他正在被驱赶。
那辆黑色的帕萨特,就像一头嗅觉敏锐的牧羊犬,不再紧随其后,而是利用对城市路网的精湛理解,时而在侧翼的辅路并行,时而又在前方路口一闪而过。
它消失了,却又无处不在。
这种无形的压迫感,远比赤裸裸的尾随更加致命,它在宣告一种绝对的掌控力:无论你逃向何方,你都在我的罗网之内。
而那座即将到站的立交桥,就是这张网的中心,是为他预选好的坟场。
“下一站,马家窑桥南……”
车厢内,电子报站声毫无感情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铁锤,敲打在赵丰年的神经上。
他看到窗外那座巨大的立交桥如同一头匍匐的钢铁怪兽,盘踞在城市的夜色中,桥下那些巨大的水泥墩柱,在昏黄的路灯照射下,投下了一片片浓稠如墨的阴影。
那里,有无数的视觉死角,稀少的人流,以及被头顶车流的巨大轰鸣所掩盖的、最适合动手的环境。
他不能坐以待毙。
在车门打开,人流开始拥挤着向外涌动的瞬间,赵丰安动了。
他没有急于下车,反而逆着人流向车厢中部挤去,同时用肩膀故意撞上了一个拎着大包小包的中年男人。
“哎!你没长眼啊!”
男人一个踉跄,手里的一个塑料袋应声而破,橙子和苹果滚落一地。
车厢里顿时一阵小小的骚动。
咒骂声、抱怨声和乘客们弯腰躲闪的动作,瞬间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制造出了一片可控的混乱。
“对不住,对不住!”
赵丰年连声道歉,姿态放得极低,甚至蹲下身去帮忙捡拾水果。
他的身体蜷缩着,目光却如最锐利的刀锋,透过人群腿脚间的缝隙,死死锁定了车门外。
他看到了。
那两个穿着夹克衫的男人,一左一右,已经站在了站台的人群边缘。
他们没有看向公交车,而是像两个正在闲聊的路人,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四周,却用身体的站位,不动声色地封锁了从站台通往主干道的所有路线。
他们的站姿看似放松,重心却稳稳下沉,那是经过千锤百炼才能形成的、随时可以爆发出致命一击的姿态。
赵丰年将最后一颗橙子递还给那个仍在骂骂咧咧的男人,趁着司机不耐烦的催促声,他随着最后几名乘客挤下了车。
他没有走向站台,而是选择了反方向,沿着公交车道与人行道之间的绿化带边缘,朝着立交桥的阴影深处走去。
他做出了一副急于抄近路回家的模样,步伐匆匆,头也不回。
这是一种示弱,一种刻意暴露出的、属于普通人的思维惯性。
他要让他们相信,他只是想尽快逃离,却愚蠢地选择了最危险的路径。
身后,传来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一个,然后是两个。
那声音踩在水泥砖上,节奏平稳得像节拍器,不带丝毫烟火气,却充满了死亡的韵律。
他们上钩了,自信地认为这只惊慌失措的羔羊已经一头扎进了他们布置好的屠宰场。
赵丰年拐进了桥下,光线骤然黯淡,头顶上传来一阵阵沉闷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车轮滚滚之声。
巨大的水泥墩柱如同一片沉默的森林,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尘土与尿骚的霉味。
他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身。
那两个男人也随之停下,与他保持着大约十米的距离,形成了一个稳固的夹角。
左边那个身材稍矮,眼神阴鸷;右边那个则更为高大,脸上甚至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跑得挺快。”
高个男人开口了,声音嘶哑,像砂纸**生锈的铁板,“赵队长,跟我们走一趟吧。我们老板想跟你聊聊那本册子,还有U盘里的东西。”
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
赵丰年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随之破灭。
他将手伸进怀里,却没有掏出他们想要的东西,而是反手握住了那本坚硬的册子,将它当作一块最原始的护盾,挡在了胸前。
“你们老板是谁?”
他沉声问道,试图拖延哪怕一秒钟的时间。
“你见了就知道了。”
矮个男人显然没什么耐心,他从后腰抽出了一根黑色的、可伸缩的甩棍,手腕一抖,棍身“唰”地一声弹出,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冷厉的寒芒。
“或者,我们打断你的腿,把你抬过去见他。”
没有再多余的废话。
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两人同时动了。
他们的动作迅捷而默契,如同两头扑向猎物的猎豹,一左一右,瞬间便封死了赵丰年所有的退路。
那根冰冷的甩棍带着破空的风声,直奔他的膝盖而来,狠辣无比。
赵丰年瞳孔骤缩。
他没有硬抗,而是猛地向后一退,后背狠狠撞在了冰冷粗糙的水泥墩柱上。
剧痛传来,他却借着这股撞击力稳住了身形。
就在矮个男人的甩棍落空,高个男人的拳头即将砸向他面门的刹那,赵丰年动了。
他没有反击,而是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
他将身体一矮,整个人像壁虎一样贴着水泥墩柱的弧面,向侧后方滑了出去。
这是警察学院里教过的、在狭窄空间内规避多人围攻的标准战术动作。
它利用障碍物来破坏对手的协同,为自己创造出一对一的短暂机会。
高个男人的拳头擦着他的耳边,重重地砸在了水泥柱上,发出一声闷响。
机会!
赵丰年没有丝毫犹豫,他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用尽全身力气,一记肘击狠狠地撞向了高个男人的肋下。
那里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之一。
“唔!”
高个男人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攻势为之一滞。
然而,他毕竟是专业的。
剧痛之下,他的反应快得惊人,另一只手化拳为爪,闪电般抓向赵丰年的手腕。
赵丰年根本不与他缠斗,一击得手,立刻抽身爆退。
可他刚退开两步,那矮个男人的身影已经如鬼魅般贴了上来,手中的甩棍化作一片密不透风的棍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赵丰年只能抬起手臂,用小臂硬生生扛下了这一击。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赵丰年只觉得左臂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整条手臂瞬间麻木,失去了知觉。
骨裂!
剧痛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让他眼前发黑。
但他死死咬住牙关,借着被击中的力道顺势向后翻滚,狼狈却有效地拉开了距离。
他半跪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左臂以一个不自然的姿态垂着,钻心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他彻底落入了下风。
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这是一场屠杀。
“骨头还挺硬。”
矮个男人甩了甩棍子,眼神愈发冰冷,“看来不给你长点记性,你是不会老实的。”
他们再次逼近,这一次,脚步更慢,压迫感却更强。
他们像两堵正在合拢的墙,要将他活活挤死在这片阴影里。
赵丰年用仅存的右手撑着地面,缓缓站了起来。
他看着这两个步步紧逼的死神,眼中却没有绝望,反而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
他知道,常规的手段已经不可能让他活下来了。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
“你们知道吗?”
他开口,声音因为疼痛而有些嘶哑,却异常清晰,“第八院的人,从不设计房子。”
两个男人的脚步,猛然一顿。
“他们只设计一种东西。”
赵丰年盯着他们,一字一顿地说道,“棺材。”
他赌了。
他在赌这两个执行者,知道这个隐秘的代号。
他在用自己刚刚得到的、最致命的情报,来冲击他们的心神。
果然,两个男人的脸上,同时闪过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愕。
他们显然没想到,这个被他们视为囊中之物的警察,竟然会知道得如此之深。
就是这一瞬间的迟滞!
赵丰年动了。
他用尽最后的气力,猛地转身,朝着身后更深的黑暗冲去。
他不是在逃跑,他的目标明确——那是一处被铁栅栏封住的、巨大的方形洞口。
那是这座城市早已废弃的地下雨水涵洞的入口!
这是他身为警察的最后优势,他对这座城市肌理之下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暗道”的记忆。
“找死!”
矮个男人最先反应过来,怒吼一声,甩棍脱手而出,如同一支黑色的标枪,呼啸着射向赵丰年的后心。
赵丰年听到了身后的风声,他没有回头,只是用尽全力将身体向旁边一扑。
“噗!”
甩棍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右侧肩胛骨,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向前飞扑出去,重重地摔在了那扇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上。
“哐当!”
剧痛与撞击几乎让他当场昏厥。
但他凭着最后一丝意志,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死死抓住了栅栏,忍着剧痛,硬生生将自己从地上拉了起来。
那扇栅栏门,经过几十年的风雨侵蚀,其中一根栏杆的底部早已锈断。
这是他刚才在周旋时,用眼角余光发现的唯一生路。
他用肩膀狠狠一撞!
锈蚀的金属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根栏杆被撞得向外弯曲,露出了一个仅能容一人爬过的狭窄缝隙。
身后,那两个杀手已经追到了眼前。
赵丰年没有半分犹豫,他将那本册子死死咬在嘴里,忍着浑身的剧痛,从那个致命的缝隙中,疯狂地挤了进去。
锋利的锈迹,在他的脸颊和身体上划开了一道道血口。
当他终于连滚带爬地跌入涵洞另一侧的黑暗中时,一只手从栅栏的缝隙中伸了进来,险之又险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赵丰年回过头,对上了一双因为暴怒而血丝密布的眼睛。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另一只脚,狠狠地踹在了那只手上。
“啊!”
一声惨叫。
那只手松开了。
赵丰年不敢有丝毫停留,他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向着涵洞深处那无尽的、散发着恶臭的黑暗中逃去。
身后,传来了杀手们气急败坏的、用脚猛踹铁栅栏的巨响和咒骂。
但那声音,正在被浓稠的黑暗与死寂,一点点地吞噬,直至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