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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丰年走出潘家园时,西斜的太阳正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狭长而扭曲,像一个挣扎着想要逃离他身体的鬼魂。
那本没有封皮的册子被他紧紧揣在怀里,粗糙的硬壳隔着一层布料,烙铁般硌着他的胸口。
很薄,很轻,却承载着一种足以压垮心智的重量。
四周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不真切。
游客的笑闹声、小贩的叫卖声、汽车的鸣笛声,所有属于人间的鲜活声响,都无法穿透他耳边那层由恐惧和震撼构筑的屏障。
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摊主最后悠悠然吐出的几个字。
“他们只设计一种东西。”
“棺材。”
这两个字,像两颗生锈的道钉,被狠狠地楔入了他的脑海。
它不是一个血腥的描述,而是一个冰冷的、充满了技术理性的定义。
它彻底颠覆了赵丰年对“设计院”这个词的一切认知,将一个本该充满着蓝图与创造力的地方,变成了一座为活人预备的、没有墓碑的坟场。
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绝对安全、绝对匿名的角落,让他能够独自面对这头刚刚从历史的深渊中苏醒的巨兽。
不能回家,不能回单位,甚至不能回那家快捷酒店。
那辆黑色的桑塔纳虽然消失了,但赵丰年毫不怀疑,在自己看不见的暗处,必然有不止一双眼睛,正像耐心的秃鹫一样,盘旋在他的上空。
他上了一辆出租车,报了一个与自己目的地毫不相干的地名,在车辆汇入晚高峰拥堵的车流后,他提前下车,再次融入地铁站汹涌的人潮。
经过数次毫无逻辑的换乘,他最终从一个老旧的地铁口钻出,走进了一家灯光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廉价茶叶和尼古丁混合气味的二十四小时棋牌室。
这里是城市肌理中的一处褶皱,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充斥着无所事事的退休工人和精力过剩的社会青年。
嘈杂的麻将声、粗俗的叫骂声,构成了一道完美的天然屏障。
在这里,他只是一个沉默的、毫不起眼的旁观者。
赵丰年要了一个最偏僻的隔间,反锁上门。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张油腻的方桌和几把椅子。
他没有开灯,任由自己沉入那令人心安的昏暗之中。
他靠着墙壁缓缓坐下,直到此刻,那股从潘家园一路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才骤然松弛下来。
排山倒海般的思绪,瞬间将他淹没。
那个摊主,究竟是谁?
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故纸堆老板。
他对“第八院”的了解,他对那个徽章的解读,都证明他与那段被掩埋的历史有着极深的渊源。
他或许是当年的参与者,或许是受害者,又或者……
是一个守墓人。
他提出的交易条件,更是阴险到了极点。
他不要钱,他要的是后续的情报。
这等于是在赵丰年这只探路的猎犬脖子上,提前套上了一根无形的绳索。
从今往后,赵丰年的每一次前进,都等于是在为那个神秘的摊主带回战利品。
他成了一枚棋子,一枚刚刚脱离了江建国棋盘,又落入另一张棋盘的棋子。
更让他不寒而栗的,是“棺材”这个隐喻。
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是物理上的清除,为目标设计一场天衣无缝的“意外”?
还是身份上的抹杀,伪造全套的死亡证明与人生轨迹,让一个活人从此“入棺”,彻底从世界上消失?
亦或是……
某种更可怕的东西?
赵丰年想起了方尺重构出的那个“火源”——那个被从历史上彻底抹去的第七个女人。
她是不是就被装进了这样一口由“第八院”亲手设计的“棺材”里?
他从怀中掏出了那本册子,以及那个装着方尺心血的U盘。
黑暗中,他用指尖摩挲着册子粗糙的封面,感受着上面被水浸泡后留下的凹凸不平的纹理。
这就是他目前唯一的、能够触碰到的历史。
他必须行动。
坐在这里空想,只会被无边的恐惧吞噬。
他拿出U盘,**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台经过物理隔绝处理的笔记本电脑。
这台电脑里没有任何个人信息,也从未连接过任何网络。
电脑屏幕亮起,幽蓝的光芒照亮了他那张写满凝重的脸。
方尺的数据模型和分析报告,静静地躺在文件夹里。
赵丰年点开那张经过无数次算法重构后得到的、最清晰的徽章图像。
一枚齿轮,包裹着一根铅垂。
他将这个图像,与刚刚用手机在棋牌室昏暗光线下**的、册子扉页上的那个印章图案,并排放在了一起。
一模一样。
一个是来自焚毁底片的数字幽灵,一个是来自故纸堆的油墨残痕。
时隔六十年,它们在赵丰年的电脑屏幕上,完成了诡异的重逢。
它们共同指向了一个名字。
一个在任何公开档案中都查不到的、不存在的番号。
华北第八工业设计院。
赵丰年死死地盯着屏幕,大脑飞速运转。
他像一个最顽固的解谜者,试图将所有碎片拼凑起来。
那个摊主说,第八院的人,从不设计房子,只设计棺材。
方尺说,第七个人,那个火源,是个女人。
江建国,这位“井”组织的掌控者,年轻时就佩戴着这个徽章。
这三条线索,如三条冰冷的锁链,将一段黑暗的往事捆绑得密不透风。
一个专门为人“设计死亡”的神秘组织。
一个在关键会议上引燃大火的神秘女人。
一个在多年后,依旧在为了这段往事而与人进行着殊死博弈的顶级棋手。
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赵丰年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屏幕上那张七人合影的反**。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江建国的身影上。
在方尺的分析中,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第七个女人和那个徽章上。
可现在,赵丰年换了一个角度,一个被他之前忽略的角度。
他开始仔细观察照片上的另外五个人。
他们是谁?
如果江建国是第八院的人,那么这五个人,是不是也同样来自这个恐怖的“设计院”?
赵丰年将照片放大,逐一检视着那些模糊的面孔。
他们都穿着那个年代统一的干部服,表情严肃,看不出任何特征。
这似乎又是一条死胡同。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准备关掉电脑。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鼠标的那一刻,他的动作,猛然僵住了。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一个最危险的针尖。
他看到了一样东西。
一样被他,也被方尺忽略掉的细节。
在照片的背景里,在那七个人身后,是一面墙。
墙上挂着一幅宣传画,由于底片烧灼,画的内容已经完全无法辨认。
但在宣传画的下方,挂着一个长条形的……
值班表。
值班表上的字迹同样模糊不清,但最左侧,那用来划分部门的纵向列表里,有几个字,经过方尺的算法锐化后,奇迹般地保留下了一点可以辨认的轮廓。
那不是“设计一处”或“工程二科”之类的名字。
那两个依稀可以辨认的字是……
“榫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