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成了琥珀,将赵丰年与那个摊主之间每一粒浮动的尘埃都封存了起来。
摊主那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却像一根淬了毒的钢针,精准地刺破了赵丰年精心构建的全部伪装,直抵他最核心的秘密。
他不再是那个躺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猥琐贩子,那双眯缝着的小眼睛里,此刻正闪烁着一种猎食者般的精光,贪婪、审慎,又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嘲弄。
赵丰年心中剧震,一股寒意从脚底板毫无征兆地窜起,瞬间冲上了天灵盖。
他握着那本册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能感觉到自己伪装出的那份从容正在迅速崩塌,暴露在对方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之下。
他暴露了。
在这个龙蛇混杂、最擅长察言观色的地方,他任何一丝不属于“拾荒者”的急切与专注,都成了最致命的破绽。
“小同志,淘了一下午,就为了这个吧?”
老头重复了一遍,脸上的黄牙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一种油腻的光。
他将那本破旧的册子从赵丰年手里抽了过去,动作不容置疑,仿佛那本就是他的东西。
“这可不是按斤卖的玩意儿。”
他用指关节轻轻敲击着册子粗糙的封面,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一下下砸在赵丰年的心上。
“华北第八院……嘿,这名字,有年头没听人提过了。”
他缓缓地坐直了身体,那瘦削的身影在身后那座巨大的故纸堆映衬下,竟显得有几分高深莫测。
他不再看那本册子,而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向了赵丰年。
“告诉我,你找它,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场审判。
赵丰年知道,此刻任何的否认和狡辩都只会显得更加可笑。
他必须立刻抛弃那个漏洞百出的“收藏家”身份,为自己重新塑造一个无法被轻易戳穿的、合情合理的角色。
他的大脑在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将无数种可能性飞速地筛选、组合、抛弃。
几秒钟后,他抬起了头。
他眼中的警惕与震惊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苦涩、追忆与恳切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去看那个老头,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本被对方捏在手里的册子,声音也随之变得沙哑而低沉。
“不瞒您说,老师傅。”
他刻意换上了一个更显恭敬的称呼,“我不是为了收藏,是为了找人。”
摊主眉毛一挑,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一个“继续说下去”的表情。
“我的爷爷,”
赵丰年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经过了精心的打磨,既要显得真诚,又不能透露任何真实信息,“年轻的时候,就是工程师。家里人只知道他参与过很多保密工程,具体在哪儿,做什么,从来不说。他走得早,没留下几件东西,只有一张老照片,背后写着‘第八院’三个字,别的什么都没有。”
他停顿了一下,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
“家里老人年纪大了,总念叨这事,想在闭眼之前,知道爷爷当年到底待过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这也是没办法,只能来这种地方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点蛛丝马迹。这一下午,翻了不知道多少废纸,也就您这儿,有这么一本……能对上号的。”
这是一个精心编织的故事。
它将一个危险的秘密调查,巧妙地包装成了一个后辈为圆长辈心愿而进行的寻根之旅。
这个理由足够私人,足够卑微,足以打消一个局外人大部分的警惕。
摊主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那双小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赵丰年,仿佛要从他瞳孔的每一次收缩中,分辨出谎言的成分。
良久,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寻亲?”
“是。”
赵丰年答得斩钉截铁。
“呵呵。”
摊主忽然笑了,笑声干瘪,像是两张砂纸在摩擦,“小伙子,故事编得不错。可惜,你找错地方了。”
赵丰年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华北第八工业设计院,”
摊主一字一顿,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陡然射出一道冰冷的寒光,“这个番号,根本就不存在。”
“或者说,”
他拖长了声音,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它存在于所有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
他将那本册子举到赵丰年面前,用指甲掐住了那个“齿轮与铅垂”的徽章。
“认识这个吗?铅垂,定的是规矩。齿轮,讲的是灭口。从这个院里出来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带着秘密活下去的哑巴。另一种,”
他咧开嘴,露出了那口令人作呕的黄牙,“是带着秘密进棺材的死人。”
“你爷爷是哪一种?”
这句问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赵丰年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他眼前的这个贩子,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故纸堆老板!
他知道内情!
他知道第八院的真相!
赵丰年沉默了。
他知道,在这样的存在面前,任何言语都已是多余。
他只能等待对方开出价码。
果然,那摊主见他不再辩解,满意地点了点头。
“东西,可以给你。”
他将那本册子在手里抛了抛,“但不是卖,是换。”
“你要什么?”
赵丰年沉声问道。
“我不要你的钱。”
摊主的眼神变得贪婪起来,“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你不是在找你爷爷的过去吗?很好。将来,等你找到了更多的线索,挖出了更深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你都要拿回来,第一个给我看。”
赵丰年愣住了。
他没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一个条件。
这已经不是一场简单的交易了,这更像是一种投资,一种用一本六十年前的旧册子,去撬动一个更大秘密的、充满风险的投资。
“你到底是什么人?”
赵丰年忍不住问道。
“我?”
摊主自嘲地笑了笑,“一个守着故纸堆等死的老东西罢了。只不过,我等的,是一个能让我死得瞑目的答案。”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你,或许就是那个能给我带来答案的人。”
赵丰年看着他,在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他看到了一种与周万青、与方尺截然不同,却又本质相同的偏执。
那是一种被历史的尘埃掩埋了太久,早已发酵变质的渴望。
他别无选择。
“好。”
赵丰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我答应你。”
摊主笑了,这一次,笑得畅快了许多。
他随手将那本价值连城的册子扔给了赵丰年,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本不值钱的废纸。
“拿走吧。”
他重新躺回到椅子上,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赵丰年紧紧攥着那本册子,转身便走。
“小伙子,”
身后,传来了摊主悠悠的声音,“给你个提醒。”
赵丰年脚步一顿。
“第八院的人,从不设计房子。”
“他们只设计一种东西。”
“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