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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蓝色封皮的册子,在荣庆堂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如此单薄,如此不起眼。
可当它被贾环高高举起时,却仿佛有千钧之重,瞬间,便将满堂的喧嚣与嘈杂,尽数镇压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少年的身上。
惊讶,错愕,鄙夷,不屑……
一个黄口小儿,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他懂什么账目?
他凭什么,在这等决定家族命运的场合,大放厥词?
尤其是贾代儒等几位族中长老,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
在他们看来,这简直就是胡闹!
是小辈不知天高地厚,公然藐视长辈,搅乱议事!
贾政的脸色,也是一阵青一阵白。
他张了张嘴,想要呵斥,可当他看到贾环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时,所有的话,却又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想起了那夜书房中,这个儿子,对自己说的那番石破天惊的言论。
而跪在地上的王熙凤,在看到那本册子时,那双本已黯淡无光的丹凤眼,却猛地,亮了一下!
她知道,好戏,要开场了!
宝座之上,贾母那双浑浊的老眼,微微眯起。
她看着堂下那个身形单薄,却脊梁挺得笔直的孙儿,那张因失望而变得铁青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她没有立刻发话,也没有呵斥。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整个荣庆堂,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贾环就那么举着册子,一动不动,仿佛一座沉默的雕像。
他知道,这是贾母,在考验他。
考验他,是否真的有胆气,有能力,来驾驭眼前这个烂摊子。
终于,贾母缓缓地,开了口。
“鸳鸯。”
“奴婢在。”
“去,把三爷的‘账册’,呈上来。”
她刻意将“账册”二字,咬得很重。
“是。”
鸳鸯快步走下,从贾环手中,接过了那本薄薄的册子,恭敬地,呈到了贾母的案前。
贾母没有自己翻看,而是将册子,推到了王熙凤的面前。
“凤丫头,你是府里的管家奶奶。这账,你最熟。”
她的声音,冰冷而威严。
“你,来替我,替在场的各位长辈,念念。我倒要看看,我这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三孙儿,究竟,能分析出什么花儿来!”
这是何等的精明!
她不亲自看,也不让别人看,而是让王熙凤这个最懂账目,也与此事干系最大的人来念!
若是贾环胡说八道,王熙凤第一个便能指出他的错漏,让他当众出丑,下不来台。
可若是……
贾环说的都是真的呢?
那便等于,让王熙凤这个管家,亲口承认自己的失职与无能!
这一手,又狠,又辣!
王熙凤的心,猛地一沉。
她知道,自己今日,怕是要丢一个天大的脸了。
可她,别无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缓缓地,翻开了那本蓝皮册子。
只看了一眼,她的瞳孔,便骤然收缩!
这……
这是什么账册?
上面没有传统账本那种繁复的、看得人头晕眼花的流水记录。
取而代之的,是几张清晰无比的、她从未见过的图表!
有柱状的,有饼状的,还有曲线的!
每一张图表旁边,都用最简洁的文字,标注着“采办支出分析”、“人力成本占比”、“田庄收益对比”……
这种记录方式,清晰、直观、一目了然!
饶是王熙凤这等看了十几年烂账的“老会计”,也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喝了一声彩!
她定了定神,开始念道。
她的声音,起初还有些干涩,可越是念下去,便越是流畅,也越是……心惊!
“荣国府,成化二十一年至二十三年,财政总览。”
“三年总支出,共计白银,三十七万八千四百两。”
“三年总进项,共计白银,一十五万二千一百两。”
“总计亏空,二十二万六千三百两!”
轰!
这几个数字一出,满堂皆惊!
所有人都知道府里亏空,却没人想到,这窟窿,竟大到了如此触目惊心的地步!
三年,亏空二十二万两!
这简直是在用雪花银,烧着玩儿啊!
贾政的脸,已经白了。
贾代儒等几位长老,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贾环却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反应,他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老祖宗,父亲,各位长老。这二十二万两的亏空,只是明面上的。”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真正的亏空,远不止于此!”
他转向王熙凤,平静地道:“凤姐姐,请翻到第二页,‘采办支出专项分析’。”
王熙凤的手,微微一颤,翻开了第二页。
“采办支出,专项分析。”
“以厨房每日采买猪肉为例。市价,猪肉每斤,三十文。府中账房记录,采买价,每斤,六十文!溢价,一倍!”
“以去年冬日采买银霜炭为例。市价,每百斤,一两二钱银子。府中账房记录,采买价,每百斤,三两银子!溢价,超过一倍半!”
“仅此两项,三年下来,被中间人贪墨之银两,便高达……一万三千余两!”
“哗!”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看向了站在角落里,那几个平日里负责采买的管事。
那几个管事,早已是面如土色,汗如雨下,双腿一软,竟是直接跪了下去!
贾环没有理会他们,继续道:“凤姐姐,请翻到第三页,‘奴仆成本与田庄收益分析’。”
王熙凤的喉咙,有些发干。
她觉得,自己手中拿着的,不是一本账册,而是一本催命符!
“奴仆成本……”
她艰难地念道,“我府在册奴仆四百二十一人,家生子三百一十人,另有旁支亲族食客等,近三百人。合计,逾千人。每年仅月钱、赏钱、衣食住行等开销,便高达……七万余两!”
“而我府名下,共有京郊良田庄园七处。按理,每年应收租银,不低于两万两。可实际上,三年以来,平均每年,入库之租银,仅有……五千三百两!”
“其中,以赖大管家名下,位于城南的‘黑山村’庄园,亏空最为严重!该庄园,占地八百亩,竟连续三年,颗粒无收!每年,还要府里倒贴三百两银子,作为‘修缮维护’之用!”
说道这里,贾环的声音,陡然转厉!
他猛地转头,那双冰冷的眸子,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死死地,盯住了人群中,一个面色早已变得惨白的中年管事!
那人,正是荣国府的大管家之一,赖大!
贾环看着他,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不带丝毫笑意的弧度。
他一字一顿,字字诛心!
“赖大管家!”
“我倒是很好奇,你那位于城西翠华巷,刚刚才置办下的、价值三千两银子的三进大宅院,买宅子的钱,究竟,是从何而来?”
“你那不成器的儿子,在外面斗鸡走狗,一掷千金,逛一次窑子,就要花掉上百两银子!这钱,又是从何而来?”
“还有!”
贾环上前一步,那逼人的气势,让赖大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
“你告诉我,为何你那‘颗粒无收’的黑山村庄园,出产的粮食,竟能让你在通州的‘赖氏米行’里,堆积如山,生意兴隆啊?”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赖大的脸上!
也扇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赖大“扑通”一声,瘫软在地,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嘴里语无伦次地叫着:“冤……冤枉啊!老祖宗!老爷!三爷他……他是血口喷人!他是污蔑!奴才……奴才对贾家,那是忠心耿耿啊!”
满堂死寂。
所有人都被贾环这番雷霆万钧的、带着血腥味的指控,给彻底镇住了!
他们看着瘫软如泥的赖大,又看看那个神情冰冷、如同地狱修罗般的少年,心中,再无半分怀疑!
贾环冷笑一声,不再看那如死狗一般的赖大。
他转过身,对着早已被惊得目瞪口呆的贾政,平静地,拱了拱手。
“父亲若是不信。”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堂中,回荡着,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绝对的自信。
“可立刻,派人去查抄他那位于翠华巷的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