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日,天还未亮透,荣国府上下,便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肃杀的气氛所笼罩。
荣庆堂,这座象征着贾府最高权力的殿堂,今日,更是戒备森严。
所有的丫鬟婆子,都被遣到了廊下,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堂内,只留下了鸳鸯、平儿等几个最得脸的大丫鬟,垂手侍立。
贾母端坐在正中的宝座之上。
她今日,没有穿往日里那身象征富贵的锦缎衣袍,而是换上了一件半旧的、茶褐色的褙子,头上也只简单地挽了个髻,插了根赤金的簪子。
那张总是带着慈和笑意的脸上,此刻,竟是覆着一层寒霜,不怒自威。
堂下,左边坐着邢夫人和王熙凤,右边,则是空着一个位置。
贾政、贾琏、贾宝玉,以及贾氏族中几位辈分最高、最有体面的长老,如贾代儒、贾璜等人,皆是垂手侍立,一个个面色凝重,神情不安。
整个大堂,安静得落针可闻,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是一场审判。
一场关乎荣国府未来生死存亡的,审判。
“都来了?”
贾母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
“回老祖宗,都……都来了。”
贾政躬身答道,额头上,已是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好。”
贾母点了点头,目光,如同一柄锋利的刀子,缓缓地,从贾琏和王熙凤的脸上,刮了过去。
“琏儿,凤丫头。”
“孙儿在。”
“媳妇在。”
二人连忙出列,跪在了大堂中央。
“我把这么大的一个家,交到你们手里。”
贾母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你们,就是这么管的吗?”
“下人克扣月钱,怨声载道;厨房以次充好,连我的饭食都敢糊弄;外面债主临门,闹得满城风雨!你们告诉我,我贾家百年的体面,都到哪里去了?”
她每说一句,手中的拐杖,便重重地,在金砖地面上,敲一下!
“咚!”
“咚!”
“咚!”
那声音,不像是敲在地上,倒像是狠狠地,敲在贾琏和王熙凤的心上!
二人将头埋得更低了,浑身瑟瑟发抖,却一个字也辩解不出来。
“账本呢?”
贾母冷冷地问道。
贾琏和平儿对视一眼,二人硬着头皮,将那几本早已被翻得卷了边的、记录着累累赤字的账本,双手呈上。
鸳鸯接过,送到了贾母面前。
贾母甚至没有翻开,只是用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扫了一眼封皮,便冷笑一声。
“好,好啊。这窟窿,怕是比天还大了吧?”
她将账本,重重地摔在面前的案几上,“说吧,你们打算,如何填上这个窟窿?”
贾琏和王熙凤,早已是汗如雨下,面如死灰。
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若有办法,又何至于走到今日这步田地!
眼见二人不语,一旁的邢夫人,这位向来只知敛财、不问世事的大太太,此刻却像是抓住了机会,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老太太,依我说,这事,也不能全怪琏儿和凤丫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府里上千张嘴要吃饭,开销这么大,没钱,神仙也变不出来。”
她这话,看似是在解围,实则,是在火上浇油。
果然,她话锋一转,便将矛头,引向了别处。
“要我说,如今这光景,也别讲究那些虚头巴脑的排场了。咱们府里,光是外面那些个庄子,就有好几处。有些个,一年到头也收不上几个租子,白养着一帮庄头,倒不如……趁早卖了!换成现银,解了这燃眉之急,才是正经!”
“卖祖产?”
她这话一出,堂下侍立的几位贾氏族中长老,顿时炸了锅!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邢夫人,怒道:“糊涂!简直是糊涂!祖宗留下的基业,是能随便卖的吗?这要是传了出去,我贾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另一位长老也附和道:“不错!万万不可!此乃不孝之举!我宁可饿死,也绝不赞成变卖祖产!”
“不卖祖产,那你们说怎么办?”
邢夫人被众人指责,脸上也挂不住了,尖声道,“你们一个个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们拿出银子来,把这窟窿给填上啊!”
“你……”
一时间,整个荣庆堂,彻底乱了套。
指责声,哭穷声,争吵声,不绝于耳。
有人提议,裁撤下人。
立刻便有人反对,说这是逼人**,不仁不义。
有人提议,向宫里的贵妃娘娘求助。
又有人说,娘娘在宫中用度艰难,贾家怎能反过来,给娘娘添麻烦?
场面,一片混乱,如同一个嘈杂的菜市场。
贾母看着眼前这群只知相互攻訐、却拿不出半点主意的子孙族人,那张本就阴沉的脸,变得愈发铁青。
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深深的、彻骨的失望。
难道,我贾家,真的要完了吗?
难道,这偌大的一个国公府,竟真的,没有一个能撑得起场面的人了吗?
就在这一片嘈杂与混乱之中。
一个清朗,却又带着几分稚嫩的声音,从堂外,不紧不慢地,传了进来。
那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便压下了满堂的喧嚣。
“孙儿以为,卖祖产,乃是下下之策,无异于饮鸩止渴。而裁撤仆役,亦非良方,只会动摇人心,自乱阵脚。”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荣庆堂的门口,逆着光,缓步走进来一个少年。
他身穿一身半旧的青色儒衫,身形尚显单薄,脸色也因前几日的“大病”而带着几分苍白。
可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
正是贾环。
他没有理会众人那或惊讶、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径直走到大堂中央,对着宝座上的贾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老祖宗。”
他的手中,捧着一本薄薄的、用蓝色布面做封皮的册子。
“孙儿不才,斗胆,为我荣国府近三年的进出账目,做了一份小小的分析。”
他缓缓地,将那本册子,高高举起,声音,清晰地,传遍了荣庆堂的每一个角落。
“请老祖宗,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