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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那双因疲惫而布满血丝的丹凤眼,在听到平儿传来的那句话时,猛地一睁!
“他有办法,解决银子的问题。”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她那片即将被绝望淹没的、死寂的心湖中,轰然炸响!
是他!
又是他!
那个年仅九岁,却仿佛无所不能的庶子,贾环!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攫住了王熙凤的心。
有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时的狂喜,有身为管家奶奶却要求助于一个小叔子的屈辱,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看穿、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无力与惊惧。
他算准了!
他一定早就料到了府里年关难过,料到了钱掌柜会来逼债,更料到了自己会山穷水尽,倾囊而出!
他就在等!
等着自己被逼到这绝境之上,等着自己再也撑不起那可笑的脸面,等着自己主动向他低头的那一刻!
“奶奶?”
平儿见她脸色变幻不定,久久不语,不由得小声唤道。
王熙凤猛地回过神,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胸中那股翻涌的屈辱与不甘,尽数压了下去。
脸面?
尊严?
在贾家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上,这些东西,还值几个钱?
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他……他还说了什么?”
王熙凤的声音,干涩而沙哑。
“三爷说。”
平儿学着钱槐的语气,低声道,“他说,府里的病,已经深入骨髓,非虎狼之药不能医。他请奶奶……明日看一出好戏。”
看戏?
王熙凤一愣,随即,一丝苦涩的笑意,从她嘴角泛起。
是啊,自己可不就是个看戏的么。
一个坐在台下,看着他这个主角,如何翻云覆雨,力挽狂澜的……看客。
“我知道了。”
她摆了摆手,示意平儿退下,那双丹凤眼里,最后一丝挣扎也熄灭了,只剩下彻底的、认命般的疲惫。
王熙凤的这笔体己银子,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它堵住了一个窟窿,却无法阻止整座大坝的崩塌。
财政危机的影响,如同一场无声的瘟疫,迅速在荣国府的每一个角落蔓延开来。
最先感受到这股寒意的,是府里那些最底层的下人。
这个月的月钱,又只发了一半。
这已经是连续第三个月了。
起初,大家还只是私下里抱怨几句,可当饥饿与寒冷,实实在在地威胁到生存时,那点可怜的忠诚与畏惧,便被求生的本能,碾得粉碎。
几个平日里负责浆洗的婆子,趁着管事不注意,凑在背风的墙角,一边冻得搓着手,一边压低了声音,咒骂着。
“天杀的!这日子是没法过了!一家老小,就指着我这几百钱过活,如今一月就给这么点,连买米的钱都不够!”
一个脸颊干瘪的刘婆子,恨恨地朝着地上啐了一口。
“可不是嘛!”
另一个张婆子接话道,声音里满是尖酸刻薄,“咱们在这儿受冻挨饿,那两位主子呢?凤辣子怕是又添了多少金贵的首饰,那琏二爷,指不定又把府里的银子,拿到外面去养哪个狐狸精了!”
“嘘!你不要命了!这话要是被凤奶奶听见,撕了你的嘴!”
“听见又怎么样?老娘烂命一条,饿死也是死,被打死也是死!我就是不服!凭什么克扣我们的月钱,去填他们主子的窟窿!”
怨毒的言语,如同阴沟里的污水,在荣国府的底层,肆意流淌。
而她们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假山后面,一道身影,正将她们的每一句咒骂,都听得清清楚楚。
是赵姨娘。
她今日心情正好,本是想出来显摆一下头上新得的一支银簪,却不想,竟听到了这么一出“好戏”。
她捂着嘴,眼中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兴奋的光芒。
她不敢声张,更不敢上前去与那些婆子理论。
她就像一只偷到了腥的猫,踮着脚,悄无声息地,转身朝着贾环的小院,飞奔而去。
她要把这些最恶毒、最解气的话,一字不漏地,学给自己的宝贝儿子听!
危机,不仅仅在底层蔓延。
就连荣庆堂,这座府邸的权力核心,也未能幸免。
晚膳时分,贾母看着桌上那几道菜,那张总是带着慈和笑意的脸,第一次,沉了下来。
往日里那道用料考究、汤色醇厚的佛跳墙,今日竟变得清汤寡水,里面的鲍鱼海参,也小得可怜。
那碗每日必食的燕窝粥,更是稀得能照出人影,哪里还有半分燕窝的影子?
“鸳鸯。”
贾母放下手中的银箸,淡淡地开口。
“老祖宗。”
鸳鸯连忙上前。
“去,把厨房的柳嫂子,给我叫来。”
柳家的,如今是厨房的总管事。
她被叫到荣庆堂时,早已吓得是两股战战,一进门,便跪在了地上。
“老祖宗,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你有何罪啊?”
贾母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这……这……”
柳家的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
一旁的王熙凤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开口解围,脸上却也是火辣辣的。
“回老祖宗,都是媳妇的不是。是媳妇治家无方,才让这些奴才,钻了空子。”
她转向柳家的,厉声喝道,“柳家的!你还不从实招来!老祖宗的膳食,你也敢以次充好,克扣用度,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
柳家的被她这么一吓,顿时哭了出来,不住地磕头。
“奶奶饶命,老祖宗饶命啊!不是奴才要克扣,实在是……实在是账房那边,这个月的采买银子,就给了往日的一半!奴才……奴才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她这一哭诉,竟是将皮球,又踢回了王熙凤的脚下。
王熙凤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一张俏脸,憋得是青一阵白一阵。
贾母看着眼前这乌烟瘴气的一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罢了,都下去吧。这饭,也别吃了。”
而在这场风暴之中,那些真正的大蛀虫,却活得比任何时候都滋润。
赖大,荣国府的管家之一。
此刻,他正在自己位于城外的别院里,与几位心腹,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大哥,这招真是高啊!”
一个尖嘴猴腮的管事,谄媚地笑道,“您借着府里亏空的名头,将采买的价钱,又往上抬了两成。这一来一回,这个月,咱们兄弟几个,又能分上好几百两银子了!”
赖大得意地喝了一口酒,捻着自己的山羊胡,冷笑道:“这算什么?如今府里那两位主子,一个草包,一个娘们,早就被账目搞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心思管我们?这水,越混,咱们才越好摸鱼!”
“大哥英明!”
“大哥英明!”
几人纷纷举杯,别院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加速贾府败亡的罪行,正被另一张无形的网,一笔一笔地,记录在案。
贾政的书房里,气氛压抑得能滴出水来。
他刚刚听完王夫人的心腹周瑞家的,添油加醋地,将府里下人抱怨、老祖宗膳食被克扣的事情,哭诉了一遍。
“老爷!您可得管管啊!”
周瑞家的抹着眼泪,“如今这府里,都快翻了天了!再这么下去,咱们贾家的脸面,都要被丢尽了!”
“混账!混账!”
贾政气得浑身发抖,将手中的一卷《大学》,狠狠地摔在地上。
“反了!都反了!一群刁奴!竟敢如此放肆!”
他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如同困在笼中的猛兽。
“贾琏呢?王熙凤呢?我把这么大的家,交给他们,他们就是这么管的吗?”
他大发雷霆,声音震得屋顶的灰尘,都簌簌地往下掉。
可骂完之后,他却又泄了气。
他要怎么管?
让他去跟那些下人对峙?
还是去查那些鸡零狗碎的账目?
他一窍不通!
他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平日里那些引以为傲的圣贤道理,在这一地鸡毛的现实面前,显得是那么的苍白,那么的无力。
他最终,也只能像贾母一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颓然地坐回了椅子上,束手无策。
就在整个荣国府,都陷入一片混乱与无措之中时。
贾环的小院里,却是一片宁静。
赵姨娘正眉飞色舞地,将今日从墙角听来的那些咒骂,惟妙惟肖地,学给了贾环听。
“……儿子,你是没听见!那个张婆子,骂得可真难听!她说那凤辣子,就是个只知道往自己兜里搂钱的骚狐狸!还说那琏二爷,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她学得起劲,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的笑容。
贾环只是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直到赵姨娘说完了,他才淡淡地开口,问了一句:“母亲,您觉得,她们骂得,对吗?”
“啊?”
赵姨娘一愣,随即撇了撇嘴,“对不对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听着解气!”
贾环摇了摇头,心中无奈。
他不再理会自己的母亲,而是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棵早已掉光了叶子的老槐树。
釜中已无米,人心已思动。
老祖宗的耐心,耗尽了。
父亲的威严,扫地了。
凤姐姐的体面,也快撑不住了。
而那些被压榨到底层的奴仆,他们的怨气,也已经积攒到了顶点。
所有的条件,都已成熟。
是时候,往这锅即将沸腾的浑水里,再添上最后一把火了。
明日荣庆堂那场议事,想必,会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