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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大军继续在风雪中艰难前行。
谭纶心情沉重,策马登上路旁一处高坡,想眺望前方地形。
然而,眼前出现的景象,却让他瞬间僵立当场,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坡下不远处,是一个被风雪笼罩的小山村,谭纶知晓,此地在舆图上,名为王家坳。
几缕炊烟在寒风中飘摇,然而,此刻的村庄,却是一片鸡飞狗跳,哭喊震天。
一队姜应熊部前锋的明军将士,如同饿狼般冲入村中,砸门,踹户。
“军爷,俺家不是逆贼啊,就这点口粮了,不能拿啊!”
老农王老汉死死抱住一个将士的腿,哭喊着哀求。
“你凭什么说你不是?再多说一句,拿你人头回去请功!”
穿着鸳鸯战袄的老兵油子一脚踹开老汉,抢过他怀里那袋救命粮,旁边,几个将士正从鸡笼里抓出几只瘦骨嶙峋的老母鸡,狞笑着绑在腰间。
“畜生,你们是官兵还是土匪?”
年轻后生王二牛红着眼睛,抄起锄头冲过来!
“找死!”
把总孙麻子狞笑一声,拔刀就砍,血光迸溅,王二牛惨叫着倒地。
“儿啊!”
王老汉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杀人啦,官兵杀人啦!”
村民们惊恐地尖叫着,四散奔逃。
而那些明军将士,则如同得胜的强盗,扛着粮食,拎着鸡鸭,嘻嘻哈哈地走出村子。
军官孙麻子腰间,赫然挂着一个抢来的、还带着血迹的银簪子,阳光下,刺眼夺目。
谭纶浑身剧震,脸色瞬间煞白,他死死攥着马缰,指节发白,一股难以言喻的耻辱和愤怒,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
这就是......他统帅的王师?
这就是......他寄予厚望的剿贼大军?
这......与土匪何异?与贼寇何异!
谭纶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山道另一侧,更远处的山梁。
那里......隐约可见一支队伍,黑袍,黑甲,是......黑袍军。
风雪中,那支队伍正沿着山脊行进,目标似乎也是王家坳方向。
然而,他们的景象......却与明军截然不同。
没有劫掠,没有哭喊,只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工兵营的黑袍将士正挥舞着铁锹、镐头,在村外一处低洼地奋力挖掘,旁边,数十名青壮和老弱村民自发地加入其中,有的铲土,有的搬运石块,有的递水,他们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共同劳作的专注和......一丝希望。
“孩子,歇歇吧,喝口热水。”
白发苍苍的老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递给一个满身泥泞的黑袍军年轻将士。
黑袍军汉子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泥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谢婆婆,俺不累,早点把这条排水沟挖通,开春......您家的地就不怕涝了。”
“好孩子,好孩子啊。”
王婆婆笑容复杂,硬是把碗塞到石头手里。
“喝,必须喝,暖暖身子。”
不远处,几个黑袍军将士正帮着李木匠家修缮被风雪压塌的屋顶。
李木匠感激地递上几个煮熟的鸡蛋。
“军爷,辛苦了,几个鸡蛋,不成敬意。”
“叔,使不得。”
领头的班长连连摆手。
“俺们有军令,不拿百姓一针一线,您留着,给孩子们补补身子。”
“这......这......”
李木匠捧着鸡蛋,手足无措,眼中充满了感动。
更远处,一支黑袍军巡逻小队经过田地。
老农的牛车陷在泥坑里。
将士们二话不说,立刻上前帮忙推车,泥水溅满了他们的裤腿,却毫不在意,老农千恩万谢,将士们只是笑着摆手告别,继续巡逻。
谭纶呆呆地骑在马上,他听不到山梁另一边的黑袍军和百姓的话,可他能看到山梁另一边那些百姓和黑袍军站在一起的姿态。
他们很放松,没有恐惧。
那是风雪中军民合力、热火朝天的景象。
再回头看看坡下那哭喊震天、如同炼狱的村庄,巨大的反差,如同截然相反,狠狠冲击着他的灵魂。
他看到明军将士腰间的银簪和滴血的刀,那是劫掠,是杀戮,是官逼民反的罪证。
他看到黑袍军将士手中的铁锹和脸上的泥污,那是建设,是守护,是民心所向的基石。
明军所过之处,百姓如同躲避瘟疫,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仇恨。
黑袍军所到之处,百姓如同迎接亲人,眼中充满了信任和希望。
明军阵列散乱,将士东倒西歪,眼神麻木贪婪。
黑袍军队列严整,将士精神昂扬,眼神坚定纯粹。
“这......这......”
谭纶咬着牙,喉咙如同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黑袍军能连克三府,为什么他们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坐大至此。
“民心......民心啊!”
谭纶心中如同惊涛骇浪,他猛地想起高拱曾对他说过的话。
“贼寇......非仅凶悍,更善蛊惑人心,其分田免赋......直指民心痼疾。”
他当时不以为然,如今......亲眼所见,字字如刀,直刺肺腑。
他引以为傲的釜底抽薪之策,他寄予厚望的雷霆一击,在眼前这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你如何去攻打一座......军民同心、众志成城的城池?你如何去瓦解一支......深得民心、视死如归的军队?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惊雷,从远方传来,打断了谭纶的思绪,紧接着,是连绵不绝的炮声,如同滚雷般在山谷间回荡。
“报!”
一名斥候连滚爬爬冲上山坡,声音带着惊恐。
“督宪,不好了,前方......前方发现黑袍军主力,已在架设火炮,阻我先锋......”
谭纶猛地回神,神色再度收敛,他望向炮声传来的方向,那是通往从县的必经之路,阎赴......早已张网以待。
风雪更急,火炮排开。
急行军奇袭已来不及了......谭纶深吸了一口气,抬头,鹅毛大雪落在那些临时搭建的营帐上。
这是陕北历年来最大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