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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陕交界,通往从县的山道上。
凛冽的寒风卷着雪沫,抽打着蜿蜒崎岖的山道。
谭纶身披厚重的貂裘,骑在马上,眉头紧锁,望着前方如同长蛇般在风雪中艰难蠕动的明军队伍。
他的脸色比这铅灰色的天空更加阴沉。
离开大营已有数日,高拱等人的先锋军距离从县尚有百里之遥,大军更在两百余里之外,但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已让他心力交瘁,忧愤交加,“督宪,前方风雪愈大。”
一名朝廷斥候飞速前来,面色难看。
谭纶抬头,眼见风雪猎猎,人困马乏,默默思索着。
如今已临近傍晚,想要继续赶路,深夜必定露宿前方山梁之外,或被黑袍贼夜袭,毕竟他之前已经多次研究过,黑袍贼擅夜战,袭营,多奇谋诡道。
“传令大军,就地扎营整顿。”
临时搭建的中军帅帐内,炭火驱不散寒意,更驱不散弥漫的压抑。
谭纶**发胀的太阳穴,面前案几上,堆积如山的文书如同沉重的山峦,压得他喘不过气。
“督宪。”
军需官王主簿哭丧着脸,递上一份清单。
“大同镇姜总兵部来报,言其部甲胄破损严重,请求调拨新甲五百副,战马三百匹,另......火药告急,箭矢不足。”
“督宪。”
粮秣官李仓使声音发颤,同样站在大营中。
“宣府马总兵部称......粮草运输途中遭流寇劫掠,损失粮车三十辆,请求紧急调拨,否则......军心不稳......”
“督宪。”
器械官赵铁监神色无奈,看了一眼谭纶愈发难看的面色,咬着牙低头。
“山西李总兵部......火铳炸膛十余杆,言器械老旧,不堪使用,需更换新铳,另......刀枪损耗亦巨,请求补充。”
一份份告急文书,如同催命符,谭纶猛地一拍桌子。
“岂有此理,甲胄破损?出发前才补充过,粮草被劫?哪来的流寇敢劫官军粮道?火铳炸膛?分明是保管不善,疏于操练,这......这分明是......是......”
他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了回去,眼中怒火熊熊,他知道,这一切的根源,都在那个坐在副帅位置上、此刻正优哉游哉烤着火、品着茶的咸宁侯,仇鸾。
是他,在暗中授意,是他麾下的将领,在阳奉阴违,在虚报损耗,在克扣军需,在故意制造困难,目的......就是为了拖慢行军速度,消耗他的精力,让他......无法全力攻打从县,让他......在剿贼大业上......栽跟头!
他甚至很清楚为何仇鸾要在这些事上做手脚。
此人本就是严党一派,即便是出于最基本的党争倾轧,也必定会从中作梗。
更何况,在他手中丢失了平阳府,黑袍军势力不断扩增,若是自己一接手便彻底阻碍黑袍军发展,无论是皇帝还是清流都不会放过他。
“仇鸾!”
谭纶心中咬牙切齿,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恨不得立刻拔剑斩了这误国奸佞,但......他不能,严嵩势大,仇鸾根基深厚,无凭无据,贸然动手......只会引发军中哗变,功亏一篑。
更何况,这位咸宁侯手里也是当真实打实的攥着兵权的。
“传令。”
谭纶强压怒火,声音嘶哑。
“着军需司......尽力筹措,按需......酌情拨付,粮道......加派精兵护卫,严查‘流寇’,再有失职......军法从事!”
“是......”
几位属官都是跟随谭纶一同前来的赴任的,算不上谁的嫡系,虽然心中都清楚其中的门道,可也无计可施,闻言当即面面相觑,无奈退下。
他们自然知晓酌情拨付......就是杯水车薪,仇鸾的人......根本不会买账!
如今一路上都是仇鸾在使绊子,还没打起来,便让自己举步维艰,剿贼何其艰难。
不过当务之急还不是这些,仇鸾如此从中作梗,先出问题的,只会是大军。
长此以往,士气都会折损许多。
想到此处,谭纶**眉心。
“去,叫前军的高拱等人折返议事。”
次日清晨,高拱及先锋姜应熊等人终于抵达。
谭纶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目光扫过帐内马芳、姜应熊、李辅国等几位总兵和高拱等人。
“诸位。”
谭纶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贼寇猖獗,盘踞三府,然其根基......在陕北,在从县,保安,招地,此三县,乃其心腹,尤以从县为甚,乃其‘新政’之始,民心依附最深,粮秣兵源最稳。”
他手指重重戳在舆图上从县的位置。
“此次我军雷霆一击,攻破从县,焚其粮仓,毁其田亩,屠其骨干,则其‘新政’谎言不攻自破,陕北民心必散,延按府......即成孤城,贼寇根基动摇,其主力......必不敢死守平阳、河南,否则......便是坐以待毙,唯有流窜,而流寇......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剿灭......易如反掌。”
他目光锐利如刀。
“此乃......釜底抽薪,断其脊梁,一战......可定乾坤。”
“我知晓如今身处边地,各类物资运转艰难,但,万不可堕了士气。”
“朝廷新丧一府之地,亟待捷报,宜速从事。”
帐内一片沉寂。
马芳、李辅国眉头紧锁,表情仍是表现出此计过于冒险,置身事外的姿态。
仇鸾心腹姜应熊则眼观鼻,鼻观心,不置可否。
高拱眼中精光闪烁,欲言又止。
“督宪是要急行军打从县一个措手不及?”
高拱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
“从县虽小,却是阎逆经营最久之地,城防坚固,守将阎地,凶悍狡诈,更兼......其民心依附,恐......易守难攻,我军长途跋涉,粮秣不济,士气......恐难持久,是否......需从长计议?联络内应?稳扎稳打?”
“高侍读此言差矣。”
姜应熊立刻反驳,语气带着讥讽。
“贼寇新得河南府,主力分散,从县守备必然空虚,我军挟雷霆之威,一鼓作气,必可破城,若迁延时日,等贼寇回援,则前功尽弃,高侍读......莫非......惧战?”
“你......”
高拱脸色铁青。
之前他们两人便就此事商议过,姜应熊几乎一样的回应。
“好了。”
谭纶厉声打断。
“战机稍纵即逝,不容迟疑,姜总兵,着你部先锋,加快行军,务必两日内,兵临从县城下,不得有误!”
“末将遵命!”
姜应熊得意抱拳,高拱无奈叹息。
谭纶之策,若是能掌控全军,自然没有问题,可现在仇鸾一派从中作梗,边军总兵置身事外。
这支大军,只怕是一盘散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