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看着仇鸾决绝的背影和鱼贯而出的将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心头。
他苦心孤诣谋划的致命一击,就这样被仇鸾的怯懦和私心葬送了。
他猛地一拳砸在舆图上,将代表从县的标记砸得粉碎!
当夜,风雪更急。高拱暂居的营帐内,炭火微温。
张居正也在,正默默地为高拱斟上一杯浊酒。
“肃卿息怒。”
张居正声音低沉。
“仇鸾此人,志大才疏,贪鄙畏死,非可托付之人,今日之事,早在预料之中。”
高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入喉,却化不开胸中块垒。
他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满是疲惫和无奈。
“叔大,非我不知仇鸾为人,只是眼看良机错失,痛心疾首啊!”
他指着舆图。
“从县一破,阎逆根基动摇,平阳府便是孤城,如今,功亏一篑,那阎赴好手段,好算计!”
他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此人绝非池中之物,你看他此番布局,佯攻西安,直击仇鸾死穴,对人心之把握,对时局之洞察,已臻化境,更兼其手下赵渀老辣,阎狼凶悍,阎天、阎地用兵刁钻,张炼......此人年纪轻轻,竟能统筹数万大军粮秣辎重,井井有条,此等人才,竟皆为其所用!”
张居正默然,听到张炼二字,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那个当年在书院里跟在他身后,为他捧书研墨的清秀书童,如今竟成了反贼麾下掌管一方民生的核心人物?
昔日好友,究竟有何魔力?
“是啊。”
张居正轻叹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阎赴此人,心思缜密,手段狠绝,更兼有蛊惑人心之能,延按府、平阳府,两战两捷,非侥幸。”
“其焚契毁籍,分田免赋,看似离经叛道,却直指民心痼疾,如今坐拥两府之地,根基已成,更有赵渀、阎狼等虎狼之将,张炼等干才辅佐,肃卿兄,此人已有割据一方,窥视天下之姿了!”
高拱闻言,眼神更加凝重。
“叔大所言,正是我所忧,仇鸾今日退兵,看似解了西安之危,实则放虎归山,阎赴经此一役,必更加肆无忌惮,其根基在陕北晋南连成一片,民心依附,兵锋正锐,下一步,他会打哪里?河南?还是直扑太原?亦或是继续西进,彻底吞并陕西?”
他放下酒杯,目光投向帐外无边的风雪,声音低沉而充满忧虑。
“朝廷不能再轻视此人了!若不能尽快调集重兵,选任良将,以雷霆之势将其扑灭,假以时日,此獠必成心腹巨患,其势恐非寻常流寇之流可比,此乃国朝百年未有之变局啊。”
张居正默默点头,心中亦是波涛汹涌。
他想起当年书院中那个才华横溢、眼神清亮、与他纵论天下、心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抱负的同年好友阎赴。
与如今这个搅动西北风云、手段狠辣的黑袍军领袖,判若两人。
世事弄人?
还是,这才是他真正的面目?
张居正感到一阵寒意,比帐外的风雪更甚。
与此同时,从县城外,寒风凛冽,雪花如席。
宣府悍将马芳,顶盔贯甲,矗立在风雪中,望着不远处那座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城头灯火稀疏的小县城,眼中充满了嗜血的兴奋和即将建功立业的狂热。
他麾下八千精锐,如同蛰伏的狼群,刀枪出鞘,只待他一声令下,便要扑上去,将这座象征阎逆根基的小城撕成碎片。
“将军,急报!”
一骑快马冲破风雪,狂奔而至。
马上的传令兵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声音嘶哑。
“仇总督急令,西安告急,秦王严旨,命将军即刻率部回援,不得有误!”
“什么?”
马芳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暴怒!
“回援?现在?眼看就要破城了,仇鸾他疯了吗?”
“将军,军令如山,违者,斩立决!”
传令兵喘着粗气,递上盖着仇鸾帅印的紧急军令。
马芳一把夺过军令,借着火把的光,看清了上面的字迹和那鲜红的帅印,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猛地抬头,望向西安方向,眼中充满了不甘、愤怒和一丝被愚弄的屈辱。
他仿佛能看到仇鸾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撤军!”
马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充满了不甘,他猛地调转马头,对着身后望眼欲穿的将士们,发出一声憋屈的怒吼。
“传令,后队变前队,目标西安府,急行军回援!”
苍凉的号角声在风雪中响起,带着无尽的憋闷和无奈。
数千精锐,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雪地上杂乱的马蹄印和车辙,很快被新落的雪花覆盖。
从县城头,一直紧张戒备的守军看着这一幕,先是愕然,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退了!狗官兵退了!”
“阎大人万岁!黑袍军万岁!”
“天佑黑袍!天佑从县!”
阎地站在城头,看着远处消失在风雪中的明军背影,年轻的脸庞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随即又化为冰冷的杀意。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刀,低声自语。
“高拱......仇鸾......这笔账,老子记下了,等老子腾出手来......”
他转身,对着欢呼的士兵吼道。
“加固城防,清点粮草,准备迎接大人的下一步命令。”
从县之围,在阎赴精准的攻其必救和仇鸾怯懦的自保下,这一刻,突兀解除。
如今这块黑袍军最脆弱的一环,得以保全。
高拱这位初露锋芒的大明干臣,彼时仍在吴堡的风雪中。
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个名叫阎赴的小小知县的可怕,以及......大明这艘巨轮内部,那令人绝望的腐朽与裂痕。
彼时,大明与黑袍军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