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天的兵马大张旗鼓,声势浩大的二度开往西安府时。
吴堡,明军大营中军帐内,暗流汹涌。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在巨大的中军帐内,炭火盆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
高拱端坐主位,身着深青色翰林官袍,虽无甲胄在身,但那股久居中枢、洞悉时局的锐利气场,却让帐内几位披甲将领都感到无形的压力。
他面前摊开着延绥,山西舆图,手指正精准地点在从县的位置,声音沉稳有力。
“仇总督,马芳将军已率精兵星夜兼程,前锋已抵从县城外三十里,此乃千载难逢之机,从县乃阎逆起家之地,其所谓分田免赋、蛊惑人心之根基所在。”
“若能雷霆一击,破城焚毁,屠其骨干,毁其田亩,则阎逆根基动摇,民心必散,其盘踞平阳之贼众,亦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届时,我军再挥师北上,与平阳守军内外夹击,必可一举荡平此獠。”
高拱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坐在下首、脸色阴晴不定的咸宁侯仇鸾。
“此战关键,在于快,在于狠,在于绝不容情,务必让天下人看看,附逆者是何下场,让那阎赴尝尝断臂之痛。”
然而,仇鸾的反应却远非高拱所愿。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眼神闪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恐惧。
他刚刚收到西安府方向传来的第八封急报!每一封都比前一封更显惊恐。
“报!”
帐外亲兵急促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帐内短暂的沉寂。
一名传令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
“禀督宪,高大人,西安府八百里加急,秦王殿下手谕,还有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联名急报,贼酋阎天,率黑袍贼精锐五千余,已突破渭南防线,连破三处堡寨,前锋距西安府城已不足百里。”
“沿途......沿途我守军.......全军覆没,西安府......西安府危在旦夕,秦王殿下严令,命督宪即刻回师,拱卫西安,迟则宗庙危矣。”
“什么?”
仇鸾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脸色瞬间煞白如纸,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秦王,布政使,按察使,这几乎是西安府最高层的集体告急,那宗庙危矣四个字,更是如同重锤砸在他心口。
他仿佛已经看到西安城破,秦王被俘,自己被锁拿进京,严阁老也保不住他的凄惨下场。
“慌什么。”
高拱猛地一拍桌案,声音冷冽如冰。
“此乃阎贼围魏救赵之计,佯攻西安,意在解从县之围,其主力尚在平阳,阎天区区五千人,如何能撼动西安坚城,仇总督,切不可自乱阵脚,当此之时,更应坚定决心,先破从县,断其根基,西安之围,自解。”
“自解?”
仇鸾猛地转身,瞪着高拱,眼中血丝密布,声音更是阴沉至极。
“高肃卿,你说得轻巧,那是西安,是秦王殿下的藩邸,是陕西首府,不是寻常州县。”
“阎天那贼子,是阎赴手下头号悍将,鹰嘴崖、吴堡,哪次不是他打的头阵,凶悍狡诈,五千精锐,他五千人能连破我三处堡寨,屠我上千将士。”
“谁知道他后面还有没有伏兵?万一西安有个闪失,你担得起吗?我仇鸾担得起吗?”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高拱脸上。
“从县,从县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穷乡僻壤的小破县,就算打下来,烧光了,能抵得上西安府一根汗毛?,高大人,你是翰林清贵,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仇鸾的脑袋,可只有一颗,秦王殿下、西安府满城勋贵的怒火,你替我扛吗?”
“仇总督。”
高拱霍然站起,眼神锐利如刀锋,直刺仇鸾。
“此乃军国大事,岂能因一人之私利、一城之安危而废全局?阎贼此计,正是看准了你畏首畏尾、贪生怕死,看准了你只在乎自己的官爵,不在乎剿贼平叛的大局。”
“你若回师,正中其下怀,从县之围一解,阎逆根基稳固,再想剪除,难如登天,届时,西安府才真的大祸临头!”
他手指狠狠戳在舆图上从县的位置,声音带着雷霆之怒。
“仇鸾,你睁大眼睛看看,从县、保安、招地、延按府、平阳府,这条线连起来是什么?”
“是插在我大明腹心的一把尖刀,是阎逆割据称雄的脊梁骨,打不断这根脊梁骨,剿贼就是一句空话。”
“西安府今日不丢,明日也要丢,后日更要丢,你今日保住了西安的顶戴,明日就要用整个陕西、整个山西来陪葬,你担得起吗!”
高拱的怒斥,如同鞭子抽在仇鸾脸上。
帐内将领噤若寒蝉,无人敢言。
仇鸾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胸膛剧烈起伏,显然被戳中了痛处。
他死死盯着高拱,眼中充满了愤怒、屈辱,但更深处的,是挥之不去的恐惧和一丝动摇。
高拱的分析,他何尝不知?
但西安府的告急文书,秦王的手谕,勋贵们的怒火,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他心头。
“报!”
又一名传令兵冲入,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督宪,大人,西安府......西安府急报,贼寇......贼寇前锋已至灞桥,与守军激战,城内粮价飞涨,百姓恐慌,秦王殿下再次严令,若三日之内不见援军,便要......便要上奏朝廷,参督宪......贻误军机,坐视宗藩危殆之罪!”
“三日?”
仇鸾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参他贻误军机,坐视宗藩危殆?这罪名一旦坐实,别说顶戴,九族都难保!
“高肃卿!”
仇鸾猛地抬头,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歇斯底里的疯狂和自保的本能。
“你休要再言,本督心意已决,西安乃宗庙重地,不容有失,传令,三军即刻拔营,回援西安,马芳所部......也......也调回来,拱卫西安要紧,从县......从县之事,容后再议!”
“仇鸾,你!”
高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仇鸾,手指都在颤抖。
“竖子不足与谋,你这是纵虎归山,养痈遗患,你必将为今日之举,悔恨终生!”
“哼!”
仇鸾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对着帐下将领吼道。
“都聋了吗?没听见本督军令?拔营回师,驰援西安,违令者斩!”
“遵命!”
帐内将领如蒙大赦,纷纷领命而去。
他们大多是仇鸾心腹,深知西安若失,大家都要倒霉。
至于高拱的大局?
那是他们操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