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朝廷对上一支盘踞在陕北之地的小小反贼,居然是如此荒诞的首战结局。
硝烟渐散的鹰愁涧,宛如被狠狠撕裂的创口。
新鲜的土坡依然散发着泥土、硫磺与浓得化不开的血,将那片谷地彻底埋葬,只余几缕残余的黑纛破布,在凛冽山风中凄厉地扑打着冷硬的岩石。
崩塌巨响,如同丧钟,不仅震撼了鹰愁涧的每一寸土地,更重重敲击在数十里外杏子堡明军大营每一个将领的心头。
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入中军大帐时,衣甲上溅满了不知是泥泞还是血浆的污物,带着浓重的硝烟与血腥气。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眼神涣散惊恐,几乎是哭嚎着复述完石炭营前锋三千精锐死伤惨重的消息。
大帐内,死一般的沉寂。
铜炉中炭火的噼啪声、帐外风声的呜咽都显得格外刺耳。
“你说什么?”
随军的张居正面色铁青、双手隐在袖中,霍然站起,平日深潭般的眼眸此刻也难掩骇浪,紧盯着那跪地泥水中的报信兵卒。
他耳边仿佛还回响着昔日客栈辩难时,阎赴那双清亮的眼睛和对社稷苍生的目光。
今日此举......倒是当真够狠!
张居正心底竟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更深沉的惊悸与......某种晦暗不明的警醒。
“非战之罪啊!”
一个幕僚早已呆滞,喃喃自语。
“放你**屁!”
总兵官杨选猛地一拍桌子,厚实的案几都为之颤动,满脸络腮胡都炸了起来,因暴怒而扭曲的肌肉在甲胄缝隙间抽搐。
“什么非战之罪?分明是逆贼诡计,那火药埋在山上,那旗子就是个饵,雷虎他**蠢货!”
他猛地转向同样脸色铁青的仇鸾。
“督宪!雷虎这**!贪功冒进!致使大军精锐毁于一旦!该当......”
“够了!”
仇鸾一声暴怒的爆喝打断杨选,胸膛剧烈起伏。
他脸上早已毫无血色,额角青筋突突跳动,眼神混杂着无法置信的怒火、锥心的耻辱和暴虐的杀意!
脑海里走马灯般闪过严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阎赴!”
这两个字几乎是从仇鸾紧咬的牙关里生生挤碎,带着滔天恨意。
“鼠辈!竟敢算计朝廷天兵!”
他猛地踹翻身旁一个炭盆,火星四溅。
声音尖利,如同被踩住尾巴的野狗狂吠。
但帐中诸将除却最初的惊惧与对仇鸾的附和外,更深沉的阴影在蔓延。
杨选骂完雷虎蠢笨后,目光死死盯着帐外鹰愁涧方向,那隐隐可见的尘烟依稀可见。
他放在桌上的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那阎赴既能设此毒计于鹰喙岭,焉知他在这延绥的山山水水间,又埋下了多少处这样的死地陷阱?
这已非流寇劫掠!
“此獠狡诈凶残,不可小觑......”
另一副将声音干涩,带着后怕。
“那炸山之力......恐非寻常火药所能为......”
“管他什么手段!”
仇鸾脸色愈发阴沉。
“切勿冒进,且再打探!”
仇恨与恐惧交织的咆哮在中军营盘弥漫,各营将官匆匆领命而去,脸色无一不凝重铁青。
石炭营的惨象已然传开,营中军兵再也无复数日前的嚣张跋扈,取而代之的是死寂般的沉默和不时掠过眼底的惶恐。
巡营的兵卒路过残雪初融的泥泞土地时,都下意识地看向脚下,这坚硬的冻土下面,是否也埋着那能撕裂山峦、埋葬千军的恐怖之物?
与此同时。
鹰愁涧的硝烟尚未散尽,黑袍军的信报如同电光,已送至坐镇延按府腹地的阎赴案前。
“大人,鹰喙岭战报,赵老将军不负使命!”
负责军情递送的阎天步趋飞快,难掩激动。
“赵将军已率部悄然退至预定地点休整!战果......”
张炼眼中光芒闪动。
“当场砸死、炸伤、掩埋的官军足有两千余,缴获火铳三百余,尚可用的虎蹲小炮两门。”
“贼首雷虎虽未被碎石砸死,亦坠马受伤,由亲兵拖死狗般拖回石炭营,其先锋......已然丧胆!”
大殿内灯火跳跃,映照着阎赴刚毅的侧脸。
他接过报呈,目光扫过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脸上却无半分得意。
烛火在他深邃的瞳孔中跳跃,冷静至极。
片刻后,阎赴放下绢报,指节轻轻敲击着铺展在桌面上的羊皮舆图,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
“不过是拔了他仇鸾一颗犬牙罢了,他坐拥数万兵马,粮秣辎重不绝。”
“此战......只能令他胆寒一时,却远未到伤筋动骨之时,若容他稳住阵脚,步步扎营,以炮火步步为营,碾将过来......我们这点山寨沟壑,早晚要做打算。”
他的目光并未在辉煌的战果上停留半分,锐利的视线如鹰隼般落在延按府东北方向的边境处,吴堡。
那个控扼晋省渡口、沟通黄河两岸、如今尚在朝廷微弱控制下的咽喉要塞。
“要打。”
阎赴的手指猛地钉在吴堡的位置。
“就要打断脊梁,敲碎他重兵压境的美梦,打痛他,把他伸过来的爪子砸烂!”
他蓦然抬头,眼中火光灼灼。
“张炼!”
“在!”
“命令你传令诸部,黑袍起义军两千!黑袍天胜军两千!以最快速度!即刻开拔!增援吴堡方向我军前沿。”
“我随后亲统老营主力压阵!”
阎赴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金铁撞击的铿锵。
军令如山!沉寂的延按府山川仿佛瞬间被唤醒的巨兽。
阎赴所控之地的核心区域,早已暗藏的火器库首次向一支大军敞开大门!
吴堡前沿,昔日官军一处废弃的烽燧营寨附近,一条较为开阔的山谷地已然化身巨大的武器陈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