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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的梆子刚敲过,延按府衙内已灯火通明。
阎赴踏在青砖地上,脚下传来沁骨的凉意。
二十天前那场血战的腥气似乎还萦绕在梁柱间,混着新刷的桐油味,形成一种奇特的铁锈般的气息。
“大人,大家已到齐。”
阎狼轻叩门框,甲叶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他眼角新添了道疤,是前日清剿残敌时被流矢所伤。
阎赴漠然点头。
议事厅内,赵渀,阎狼,阎天等人领分列两侧。
赵渀正用**削着指甲,铁甲缝隙里还卡着些暗红色的碎屑。
阎天、阎地兄弟低声核对粮册,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王三狗蹲在门槛上啃着冷馍,馍渣掉进战靴里也浑不在意。
“都到齐了?”
阎赴跨入厅内,扫视着面前黑袍军核心。
“庆阳府有动静了。”
之前阎赴便已告诉张炼,要他派人前往周边各府调查这些州府对延按府之变的打探。
张炼展开一幅绢制地图,手指点在庆阳卫所的位置。
“昨日探马来报,庆阳知府刘守仁已向陕西都司急递三封求援信。”
阎狼冷冷开口。
“那老狐狸现在才反应过来?咱们砍楚文焕脑袋都半个月了!”
“不一样。”
阎赴盯着桌案上的舆图,眯起眼睛。
“杀官是流寇,占城是造反。”
现在自己挂着延按府正堂的官印造反,这是扇在朱厚熜脸上的耳光。
“去,告诉兄弟们,外出散开的情报网,要去对百姓宣传,延按府黑袍军治下的百姓过的什么日子。”
晨雾未散时,一队商旅出了延按府南门。
领头的是个蓄着山羊须的药材商,青布直裰下隐约可见黑袍军特制的软甲。
他身后跟着五个伙计,推车上堆满甘草、黄芪,底层暗格里却藏着许多文书。
“记住路线。”
张炼在城门口最后叮嘱。
“米脂、绥德、清涧三县的茶楼酒肆都要走到,遇见识字的,就散抄本;碰上说书的,给两吊钱让他编成鼓词。”
商队刚过十里铺,就被逃荒的流民围住了。
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拽住药材商的衣角。
“老爷行行好,延按府真在分田?”
“千真万确!”
伪装成药材商的黑袍军将士故意提高嗓门。
“阎青天立了规矩,每丁授田五亩,三年不征粮!”
他从怀里掏出块黑面馍掰开。
“看,这是昨儿府衙施的救济粮!”
流民们的眼睛在晨光中亮得吓人。
当商队远去时,已有十几个人影悄悄转向北方,那里是延按府的方向。
与此同时,西安府灞桥边的脚行里,几个苦力正围着个外乡人。
“俺表兄亲眼所见!”
外乡人唾星四溅。
“黑袍军砍了赵参将的脑袋,就因为他克扣军饷!”
他忽然压低声音。
“知道现在当兵吃多少粮?每日一升半!”
角落里记账的先生手一抖,毛笔在账本上拖出长长的墨痕。
他原是卫所的军户,因不堪盘剥逃来此地。
此刻那墨痕在他眼里,渐渐化作一条通往北方的路。
夜色如墨,庆阳府某处地主庄园的偏院里,李二狗蜷缩在草垛旁,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粗布包袱。
“二狗,你真要走?”
同屋的王麻子压低声音,手指死死攥着他的衣角。
李二狗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一块黑面饼子,掰了一半塞给王麻子。
“这是......”
“昨儿在集上,一个卖药材的商人给的。”
李二狗声音沙哑。
“他说延按府那边,黑袍军分田,一人五亩,三年不交租。”
王麻子手一抖,饼子差点掉在地上。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李二狗猛地站起身。
“我得走了,天亮前得赶到三十里外的老槐树,有人接应。”
王麻子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要是被抓回来......”
“留在这儿也是饿死!”
李二狗甩开他的手,眼神狠厉。
“去年春荒,赵老爷逼死了我娘,今年又要加租,横竖都是死,不如搏一把!”
他翻出矮墙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他做了十年长工的地方。
月光下,王麻子仍站在原地,手里的半块饼子捏得粉碎。
绥德县外的茶摊上,几个脚夫蹲在角落,就着凉水啃糠饼。
“听说了吗?”
一个满脸风霜的老汉神秘兮兮地凑近。
“延安府那边,造反的黑袍匪......”
“嘘!”
旁边人急忙打断,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你不要命了?”
老汉却不以为意,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个黑袍人持刀斩**的图样。
“我侄子托人捎来的。”
老汉压低声音。
“他在延按府扛活,亲眼看见黑袍军开仓放粮,一人领了三斗米!”
几个脚夫眼睛顿时亮了。
“真的假的?”
“骗你做甚?”
老汉把纸片收回怀里。
“那边还说,只要肯去,壮丁每日管一顿饱饭,婆娘娃娃另有口粮。”
众人沉默下来,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茶摊上回荡。
半晌,最年轻的脚夫突然站起身。
“老子明日就去!”
与此同时,陕西布政使司衙门内,一众官员围坐在檀木案几旁,烛火摇曳,映照出他们阴沉的面容。
布政使手中捏着一份密报,缓缓开口。
“阎赴,嘉靖二十六年举人,原任延按府从县知县,七品官,朝廷亲授的功名,天子门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低沉。
“这样的人,为何会造反?”
庆阳知府刘守仁眉头紧皱。
“依本官看,阎赴未必是主动造反,极可能是被流寇裹挟!”
他手指敲击案几,分析道。
“其一,阎赴乃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统御数千流寇?必是黑袍军攻破延按府后,胁迫他出面安抚百姓,以借其官身之名,收拢人心!”
“其二,阎赴若真要造反,为何不隐匿身份,反而大张旗鼓以阎青天自居?这分明是流寇借他的官威,行谋逆之事!”
众人微微点头,觉得有理。
但西安府通判王世却皱眉反驳。
“刘府尊此言差矣!若阎赴真是被裹挟,为何至今不逃?延按府已被占二十余日,他若有心脱身,早该寻机逃出,何须坐镇府衙,公然发号施令?”
刘守仁语塞,脸色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