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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僵立不动的村民们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肩膀齐齐垮了下来。
有人抬手抹了把脸,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顺着布满沟壑的脸颊往下淌。
“哎,这老天到底让不让人活啊!”
站在顾老三旁边的刘老汉蹲下身,双手**湿冷的泥地里,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绝望。
周围的人也跟着低低埋怨起来,话语里全是对老天爷的怨怼。
脚步像灌了铅似的,一步一挪地往各自家走。
雨后的土路泥泞不堪,踩上去“噗嗤”作响,泥水顺着裤脚往上爬,却没人有心思去管。
顾老三心里火烧火燎的,刚跨进自家院门,就听见里屋传来老**咳嗽声。
那咳嗽声又急又猛,一阵接着一阵,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中间连半口气都喘不上。
他听得心揪成一团,脚步踉跄着冲进房间。
“娘,你没事吧?”他声音发颤,眼睛扫过缩在床头的老娘。
她脸色蜡黄,嘴唇干裂,眉头因为咳嗽拧成了疙瘩,单薄的被褥被扯得歪歪扭扭。
顾老三赶紧冲到桌边,拿起粗瓷碗倒了半碗温水。小心翼翼地递到老娘嘴边,另一只手轻轻搂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顺着气。
“没事儿……”顾大娘咳得说不出整话,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就是咳嗽得厉害,嗓子眼像有沙子似的。”
她喘了喘,抬眼看向儿子,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疑惑。“外面闹哄哄的,打听清楚了吗?村里这是怎么了?”
顾老三把碗放在床头的矮凳上,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低着头,脖子都快缩进衣领里了。
顾大娘看他这模样,倒是笑了。
只是一笑又牵扯得喉咙发痒,忍不住又咳了两声。“你这人,打小就这样,有什么话就直说。扭扭捏捏的像个没出过门的大姑娘一样。”
她太了解自己儿子了,他那点心思,她闭着眼都能猜着。
顾老三喉头滚了滚,声音低得像蚊子哼。“他们说……说你这个病……是瘟疫!要……要将你们集中到学堂去……”
说完这句话,他再也撑不住,“咚”地蹲在地上,双手死死捂着脑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后背一抽一抽的。
顾大娘躺在那里,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棉花。
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瘟疫?”
她是三十年前那场鼠疫中为数不多活下来的人。那成堆成堆的死人在过去的许多年里都是她的噩梦。
她猛地推了顾老三一把,用了所有的力气。“那……你还进我房间干什么?你快出去呀!染上了可怎么好!”
顾老三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掉,死死地看着他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出去呀!”顾大娘又催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厉色。
顾老三还是不动,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你哭什么哭?”顾大娘瞪了他一眼,语气硬了起来。“人还没死呢,你就忙着哭丧!不是说要去学堂吗?还不快帮老娘收拾东西!”
她这人向来洒脱,刚开始的震惊过后倒也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觉得这病不对劲。
活了大半辈子,风寒也得过不少次,哪有像这次这样,咳起来就像要了命似的?
只是她没敢往瘟疫上想。只当自己是年纪大了,扛不住病。
如今被说破,心里反倒松了口气。
顾老三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可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你聋了吗?老娘讲话你都听不见?”顾大娘伸手拍了拍床沿,发出“咚咚”的声响。
“娘,我不想送你去。”顾老三的声音哑得厉害。
他怕啊,怕这一送,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娘了。
顾大娘听了这话,白眼几乎要翻到天灵盖。“娘们唧唧的!怪不得你媳妇三天两头要捶你一顿,真是没出息!”
她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村长既然安排好了,咱们就听着。咱们不懂这些门道就别添乱。行事在人,成事在天,听天由命吧!”
说着,她撑着胳膊坐起来,开始慢慢卷自己的铺盖。“别哭了,去把厨房的新背篓拿过来给我装东西呀!”
顾老三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一步三回头地朝厨房走去。
厨房里头,邓氏正蹲在灶台前往灶膛里添着柴。锅里的鸡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混着水汽弥漫在小小的厨房里,暖烘烘的。
这只鸡是顾老三昨天用两斗米跟邻村换来的。
自家的鸡前阵子染了病,早就处理掉了。
她系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额头上渗着细汗,时不时掀开锅盖搅一搅,嘴里还念叨着“这鸡汤喷香,娘吃了这病肯定会好得快。”
听见脚步声,邓氏手里还拿着长柄木勺搅着锅里的鸡汤,顺口问道:“回来啦?有没有把林大夫请过来?娘这风寒看着怪厉害的,得让他好好瞧瞧。”
顾老三没应声,拿起墙角放着的新背篓就要往外走。
邓氏看着自家男人这魂不守舍的模样,心里“咯噔”一下。
她猛地想起小时候听爷爷奶奶讲的故事,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顾老三,你个没良心的!”
她“啪”地把木勺往锅里一扔,声音尖利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居然要把你娘背去丢了!”
小时候,她听爷爷奶奶说过,以前日子苦,家里老人生了重病,没钱医治,又不忍心看着他们遭罪,就用新背篓装上干净衣服,把人送到后山去,让他们自生自灭。
刚才男人拿新背篓的样子,跟故事里说的一模一样!
邓氏想都没想,拔腿就追了出去。
刚到堂屋,就看见顾老三正往背篓里放**铺盖卷。
这一下更坐实了她的想法。
她什么都不问,冲上去对着顾老三的后背就抡起了拳头。“顾老三,你这个没心肝的!老娘这辈子真是看错了人!”
拳头雨点似的落在顾老三背上,打得顾老三一脸的莫名其妙。
“娘就是感染了风寒,又不是治不好的绝症,你凭什么要把她背去丢了!”
“你不要,我要!你不治我治!”她越说越气,眼泪都涌了上来。“你放开!这是我娘,轮不到你做主!你给我滚出去!”
顾老三被打得猝不及防,往前踉跄了两步。
不过这些年被媳妇捶打早就成了习惯,他根本没想过还手,只是低着头,肩膀缩着,不停地往旁边躲。“娘子,你听我说呀!”
“听你说个卵!”
邓氏越打越凶,嘴里的话像连珠炮似的往外蹦,“你个黑心肝的,没良心的狗东西!枉费你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这么大,早知道你是这种黑心烂肝的人,你娘生你的时候,就该把你溺在粪桶里!”
顾大娘本来就浑身没力气,在屋里听见外面的动静,挣扎着想去拉儿媳,可试了几次都没能下床,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打得缩成一团,像条落水狗。
她叹了口气,心里倒也不气。
算了,这么多年,儿子被打也习惯了。
再说儿媳也是为她着想啊。
当年娶这媳妇的时候,村里人还说三道四,说她太彪悍,娶进门肯定是个搅家精。
可这么多年下来,邓氏待她是真的好,嘘寒问暖,有好吃的先给她,比亲闺女还贴心。而且还十分听话,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唱反调。
再加上那比男人也不差的力气,干活可是一把好手。
这十里八乡,再也找不出这么好的儿媳了。
邓氏终于骂累了,也打累了,双手叉腰站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瞪着顾老三,像是要喷出火来。
顾老三这才敢喘口气,“你这憨婆娘!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吗?”
“村长说**病会传染!”他扯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委屈,“不是要丢了娘,是只能将她送到学堂去集中医治!”
邓氏眼睛眨了眨,没反应过来。
小小的风寒,怎么可能会传染呢?
她皱着眉头,满脸的不信。
“就算会传染,那也不能将娘送走呀。”她语气软了些,可还是梗着脖子,“她本来身体就不好,没人在身边照顾,怎么能好得起来?”
她心里压根没觉得害怕,第一反应就是娘身边不能没人。
她自小力气就大,一顿能吃两大碗饭,左邻右舍都笑话她,说她将来嫁了人,肯定会被婆家嫌弃。
可嫁到顾家来这些年,婆婆从来没说过她一句不是,每回盛饭都把最稠的那碗给她,还总往她碗里夹菜,让她多吃点才有力气干活。
有人背后说她不像个女人时,婆婆总会站出来维护她,说“我家燕儿这是能干,你们想娶还娶不着呢”。
这么好的婆婆,她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去学堂呢?
“娘,”邓氏转身看向屋里的顾大娘,语气坚定,“老三怕被传染,我不怕!我去照顾你!”
顾大娘正坐在床边整理被子,闻言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带着欣慰。“燕儿,你别激动。这些都是村长的安排,村里生病的人都要去学堂,这样方便林大夫统一治疗。”
她顿了顿,接着说:“你也知道,咱村就林大夫一个大夫,这么多人生病,让他每家都跑,那不得累死他呀?”
邓氏想了想,觉得娘说的有道理。
林大夫那小身板,风一吹都能打晃,走两步路都要喘三口气,哪能满村跑着看病呢?
她梗着脖子,“那大不了我就背他呗!他走不动,我天天背着他去各家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