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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在片场里像是被无限拉长的黄金。
工作人员喝着陆远带来的冰镇饮料,吃着精致西点,方才被高强度拍摄绷紧的神经得到了极大的舒缓。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聊着天,话题却总也绕不开刚才那场戏。
“……真的,我当时在收音杆后面,大气都不敢出。刘泽言那句‘你之道,非我’出来,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林子墨跪在那儿,那背影,那肩膀抖的……我的天,太有戏了。”
“关键是陆总还来了,就站在外头看完了全程。这下好了,泽言哥在老板面前狠狠露了一手。”
议论声中,刘泽言和林子墨并没有加入这份热闹。
刘泽言找了个角落,捧着一杯温水,慢慢地喝着。他没有看剧本,只是安静地垂着眼,整个人沉浸在一种旁人无法打扰的氛围里。他需要将自己从刚才那场戏的决绝和悲悯中抽离,再重新沉淀,酝酿出下一场戏所需要的、属于藏经阁的静谧与禅意。
不远处,林子墨则完全是另一种状态。他抓着自己的剧本,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念念有词。助理给他递过来的冰咖啡,他拿在手里,杯壁上的水珠濡湿了指节也浑然不觉。
王敬国指出的那种状态——“我听不懂,但我大受震撼,并且感觉你说的都是对的,只是我还想再挣扎一下”——太玄了。
这比单纯的愤怒或不甘,要难上十倍不止。它需要一种近乎矛盾的内核,一种思想上被碾压,但情感上又不愿投降的撕裂感。
陆远没有去打扰他们。他只是和王敬国站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拍摄的琐事。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刘泽言的方向,看到他那种近乎老僧入定的状态,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半小时转瞬即逝。
场务一声“各部门准备”,打破了片场的闲适。
新的场景已经布置完毕。
这里是剧中的“藏经阁”。高耸入顶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插满了泛黄的卷轴。空气中弥漫着道具组特意熏燃的、模拟旧书和沉香的味道。一束巨大的光柱从高窗投下,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翻滚、飞舞,给整个空间增添了几分神圣和不真实感。
“泽言,子墨,来,走一遍戏。”王敬国拿着对讲机,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不少,似乎怕惊扰了这里的“静气”。
林子墨深吸一口气,放下剧本,走入场中。
刘泽言也睁开眼,将水杯递给助理,迈步跟上。他踏入那道光柱的瞬间,月白色的道袍被光线勾勒出一圈柔和的轮廓,仿佛与那些飞舞的尘埃融为了一体。
陆远和王敬国一同坐到了监视器后面。这一次,陆远的身体微微前倾,视线牢牢锁定在屏幕上。
按照剧本,这场戏开始时,墨尘(林子墨饰)正跪坐在地上,替清衍整理一堆散乱的竹简。他手上的动作很慢,心不在焉。
清衍(刘泽言饰)则站在窗边,背对着他,望着窗外的一株枯树。
“开拍!”
随着场记板“啪”的一声脆响,藏经阁内再次陷入了拍摄时的绝对安静。
监视器画面中,林子墨低着头,将一枚竹简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摩挲。他的手指用力到微微发白,显示出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终于,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沉默,猛地将竹简往地上一放,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在这寂静的空间里,这声响动格外突兀。
“师尊。”林子墨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沙哑,头颅却依旧低垂着,“弟子愚钝。”
窗边的刘泽言没有回头。他只是伸出手,仿佛要接住从窗外飘进来的一片落叶,动作轻缓,却接了个空。
“何处愚钝?”他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清越,空灵,不带一丝烟火气。
“弟子不解……‘道’究竟为何物?”林子墨终于抬起头,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前倾,“若弟子的道是错的,那何为对?若您之道才是正途,为何不能直接点明,而非要让弟子……在迷雾中冲撞得头破血流?”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一连串的追问,如同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困惑与挣扎。他演出了那种急于寻求一个答案的焦躁。
王敬国在监视器后,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来了,挣扎的劲儿来了。
陆远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便停住了,目光专注。
画面里,刘泽言依旧没有转身。
他只是淡淡地开口,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墨尘,你看这光。”
他的手指,正指着那道从高窗投下的巨大光柱。
林子墨一怔。他的身体僵住,顺着刘泽言所指的方向看去,满眼都是飞舞的尘埃。
“光?”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这个问题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外。
“嗯。”刘泽言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笑意,“你看到了什么?”
林子墨愣愣地看着,下意识地回答:“……弟子看到,光里有尘。”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这个答案蠢笨至极。
王敬国在监视器后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这小子,不会是被问傻了吧?
然而,监视器里的刘泽言,却像是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
“世人皆见光中尘,却不知,是尘,显化了光。”
他缓缓地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林子墨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呆呆地看着那道光柱,眼神从迷茫,到错愕,再到一丝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的震撼。
他听不懂。
什么叫“是尘显化了光”?这句玄之又玄的话,和他问的“道”有什么关系?
他完全听不懂。
可是,他的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冲击,顺着他的脊椎骨直冲天灵盖。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迎面砸中,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他大受震撼。
并且,冥冥之中,他有一个荒谬的感觉——师尊说的是对的。
是至理。
是他无法理解,是他境界不到,而不是师尊在故弄玄虚。
这种感觉,让他浑身都起了细密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