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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光,在牵引着他。
“绵绵……”
两个字,从他干裂起皮的唇间无意识地溢出。
沙哑,破碎,连他自己都未曾听清。
他是谁?
绵绵又是谁?
脑中空空如也,没有答案。只有那个方向,那个名字,如同烙印,深刻在魂魄的最深处。
他必须去。
现在,立刻。
下一瞬,那具被刘御医断言需静养数月才能下床的残破身躯,竟猛地从床上坐起。
动作之迅猛,牵扯得身上无数伤口迸裂,血腥气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却恍若未觉。
赤着脚踏在冰冷的地面上。
高烧未退的身体滚烫,眼神却是一片空洞的迷惘。
他凭着本能,避开所有光亮,贴着墙根的阴影,如同一缕没有实体的幽魂,向外飘去。
郡主府的守卫,在他眼中形同虚设。
不是他有多高明的计策,而是那具身体里残留的、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在替他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翻墙,落地。
背脊撞在粗粝的墙石上,新添的擦伤与旧伤叠在一起,痛楚几乎让他昏厥。
可他只是停顿了一瞬,便辨明了方向,迈开脚步,一瘸一拐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那片无尽的黑暗走去。
走向东南。
……
不知走了多久。
时间失去了意义。
他穿过京城的繁华,走出高耸的城门,将身后那座囚笼,远远地抛下。
脚下的路,从平整的青石板,变成了崎岖的黄土路。
周遭的景致,也从亭台楼阁,化作了荒芜的田野与枯败的树林。
体内的那股蛮横的力气,终于在日夜兼程的跋涉中被消耗殆尽。
饥饿如同迟来的猛兽,开始疯狂啃噬他的五脏六腑。
力竭让他每一步都重如千钧,眼前阵阵发黑。
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荒山野岭。
连飞鸟的踪迹都难觅,更遑论人烟。
远处,地平线的尽头,隐约有一角倾颓的飞檐,藏在枯枝败叶之间。
是座破庙。
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朝着那座破庙挪动着灌了铅的双腿。
还未走近,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便顺着寒风钻入他的鼻腔。
是食物的味道。
肉香。
这股味道瞬间压过了东南方向那虚无缥缈的牵引,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最真实的目标。
他加快了脚步,踉跄着闯入那座四面漏风的破庙。
庙内蛛网遍布,神像倾颓。
正中央,一堆小小的篝火正噼啪作响。
火上架着一只破了一角的瓦罐,香气正是从里面飘出。
火堆旁,一道纤瘦的背影正蜷缩着,听见他闯入的动静,那身影猛地一颤,像只受惊的兔子,抓起手边一根烧得发黑的木棍,霍然起身,警惕地望了过来。
是个女人。
脸上沾着灰,衣衫也有些破旧,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慌与戒备。
裴应见没有理会她的紧张。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只冒着热气的瓦罐上。
“给我。”
而对面,女子看着眼前这个突然闯入的男人,心头巨震。
他穿着一身被血污和泥土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的锦袍,长发凌乱,面色惨白,唯独那双眼睛,黑得骇人,里面没有半分活人的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深渊。
可那张脸……纵使狼狈至此,也难掩其原本的轮廓。
镇国侯,裴应见。
路上的传闻在她脑中轰然炸开。
——听说了吗?镇国侯裴应见,疯了!
——被安乐郡主折磨得不**形,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原来竟然是真的。
姜飞飞握着木棍的手,渗出了冷汗。
她望着对面的男人,强作镇定,没有立刻回应他的要求,而是试探着问:
“你……你不认得我了?”
裴应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个问题,他也想知道。
他没有回答,观察了她片刻,反问:“你识得我?”
果然!
姜飞飞的心在这一瞬间落回了实处。
恐惧像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喜的、抓到救命稻草的兴奋。
他真的不认得人了!
一个失去了记忆、状若疯魔的镇国侯。
一个武功高绝,却神智不清的绝顶高手。
他不再是安乐郡主的玩物,也不再是圣上眼中的棋子。
他现在……是一柄脱了鞘的、无人掌控的绝世凶器。
而这柄凶器,就这么直愣愣地,闯到了她的面前。
姜飞飞的眼珠飞快地转动着,心底的算盘,已在瞬间打得噼啪作响。
萧玦在找她,天罗地网。
她能躲一时,躲不了一世。
但如果……
如果她身边,有这样一尊煞神护着呢?
如果,这柄脱了鞘的、连主人都忘了的绝世凶器,能握在她的手里呢?
这个念头,像一粒被投进油锅里的火星,瞬间炸开。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裴应见那张惨白而空洞的脸上。
眼前这个男人,像是刚从坟堆里刨出来的,浑身都是干涸发黑的血与泥,破烂的锦袍下,身形瘦削得像一具骨架。
唯独那双眼睛,黑沉沉的,没有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能把人的魂都吸进去。
她的心在擂鼓般的狂跳。
她看着裴应见那双空洞的眼睛,脸上慢慢地褪去了惊慌,换上了一副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怯懦与欣喜的表情。
“噹啷。”
那根被她视作唯一倚仗的木棍,从她松开的手指间滑落,掉在地上。
她往前挪了半步,声音发颤,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
“公子……您……您不认得我了么?”
裴应见那双死寂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他只是看着她,像在看一块石头,一棵枯树。
姜飞飞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她吸了吸鼻子,眼眶迅速泛红,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顺着沾了灰的脸颊,冲出两道狼狈的泪痕。
“我是飞飞啊……”她哭着,声音凄楚,“去年冬天,在京郊的粥棚,我……我快饿死了,是您,是您路过,给了我一个馒头……救了我的命啊……”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裴应见的反应。
可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