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月轮高悬。
许舟本想在窑厂将就一晚,可那破败的黄土房里连张完整的草席都找不出来,只得打道回府。
回城的马车上,众人东倒西歪。
侍卫们粗糙的手掌上布满水泡,素心的指甲缝里全是泥灰,许舟的衣袍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车轮每颠簸一下,就有人发出疲惫的叹息。
马车停在苏府门前时,素心强撑着精神扶许舟下车。朱漆大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条缝,司琴的脑袋从门后探出来。
见到许舟,她眼睛先是一亮,随即皱起鼻子:“早上出门还是个翩翩公子,晚上回来倒像条土沟里打滚的野狗。知道的说是姑爷替大公主办事,不知道的还当是照妖镜现了原形。”
许舟拍了拍袖口的灰:“……没礼貌。”
自从那日与大公主同乘銮驾,虽然无人明说,但阖府上下都心知肚明——这位赘婿不知怎的攀上了高枝。
许舟也懒得解释,径自往门里走去。
守门的小厮阿福恭敬地行礼,等许舟进门后才轻轻合上大门。司琴跟在后面,嘴里不停:“姑爷出门也不说一声,可知道多少人担心?”
她掰着手指细数:“我、棠棠、汀兰、大小姐、二小姐、夫人、老爷、绿巧、习秋……”
手指不够用了又重头数起,“特别是大小姐,今日连饭都没用呢。”
许舟侧目瞥她一眼。
这丫头满肚子鬼主意,十句话里能信三句就不错了。
许舟摇了摇头:“乱世将至,我总得为苏家谋条出路。放心,不会有危险的。”
司琴绞着衣带摇头:“不担心才怪。棠棠今天在大门口守了一整天,就等着你回来。”
许舟脚步一顿:“……抱歉,下次会提前说。”
他转头张望,“甘棠回去睡了吗?”
“没呢,”司琴朝身后努嘴,“在那儿装模作样看月亮呢。”
许舟顺着方向看去,甘棠正假装对廊下的灯笼产生浓厚兴趣,发现被识破后耳根都红了。
“让你们担心了。”许舟笑着掸了掸衣袍,“太脏了,就不抱你了。”
司琴撇嘴:“姑爷都没说抱我。”
“那抱一个?”
“才不要,”司琴跳开半步,“姑爷跟泥猴似的。”
许舟挑眉:“那你说个什么劲。”
两人一路斗嘴,甘棠默默跟在三步之外。快到大小姐院落时,司琴突然正色道:“姑爷,离大公主远些为好。”
许舟诧异:“苏家不想攀这层关系?是岳父的意思?”
“老爷巴不得呢。”司琴压低声音,“是大小姐说的。”
许舟失笑:“你别说大小姐吃醋了,这话我半个字都不信。”
“才不是呢,大小姐说,”司琴模仿着苏大小姐的语气,“大公主刚愎霸道,脾气火爆。她怕姑爷哪天触怒天颜,脑袋搬家。”
许舟摇头轻笑:“我哪有那么莽撞,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夜风拂过廊下的灯笼,在地上投出三人晃动的影子。甘棠始终安静地跟在后面,像一抹清冷的月光。
许舟与司琴、甘棠分别后,独自走向自己的小院。
月光穿过树影,在他疲惫的身形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小院里,汀兰正借着烛光绣一对鸳鸯。针线在红绸上穿梭,却总也绣不圆那对交颈的鸟儿。她抬头望了望月亮,又叹了口气。
“公子怎么还不回来?”她小声嘀咕,“该不会……”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冒出来——公子会不会借大公主的名头,逃离苏府这个赘婿的牢笼?
想到这里,汀兰咬了咬嘴唇。
若是公子真要离开,不带她也无妨。她摸了摸自己的小布包,里面装着这些日子来攒下的月钱,足够公子路上花用了。
吱呀——
院门突然打开。汀兰猛地抬头,只见许舟满身尘土站在门口,月光为他镀了层银边。
“公子!”
绣棚啪嗒掉在地上。汀兰像只欢快的小雀,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整个人挂在了许舟身上。
许舟被撞得后退半步,哭笑不得地拍拍她的背:“下来,我这一身灰。”
汀兰这才松开手,却仍拽着他的衣袖不放。她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嘿嘿,奴婢早烧好洗澡水了!就猜到公子回来要沐浴!”
许舟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汀兰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难听死了!”汀兰皱起鼻子,“这叫心有灵犀!”
“好,心有灵犀。”
……
……
晨光微熹,鸡鸣三声。
许舟推**门,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院中,汀兰正提着水壶浇花,身上却穿着粗麻布衣,袖口还特意用布带扎紧。
“丫头,这身打扮是?”许舟挑眉问道。
汀兰转了个圈,麻布裙摆扬起些许尘土:“今日我要跟公子一起去窑厂!”
“那边尘土飞扬的,你去做甚?”许舟摇头笑道,“大公主派的侍卫大哥们抢着干活,哪用得着你。”
汀兰撅起嘴:“那我给公子端茶递水总行吧?”
许舟伸手轻捏她的鼻尖:“乖乖在家待着。”
正说着,墙头突然传来窸窣声响。两人转头望去,只见司琴的脑袋从墙檐上冒出来,发髻歪歪斜斜的,显然刚起床不久。
“姑爷!”她元气十足地喊道。
许舟失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司琴姑娘竟起得这般早。”
司琴立刻板起脸:“姑爷这话说的,我每日天不亮就起来伺候小姐梳洗,怎会睡懒觉?姑爷可别冤枉好人!”
“是是是,司琴姑娘最是勤勉。”许舟忍着笑附和。
司琴脸色这才缓和:“其实我来是想问问,要不要我去窑厂帮忙?”
她眼睛滴溜溜转着,心里默念:快拒绝快拒绝,这种粗活我才不要干。
许舟:“……”
他试探着道:“不必了,那边人手足够。”
“好耶——我是说太遗憾了!”司琴差点说漏嘴,赶紧改口,“那姑爷先用早膳,我……我先回去伺候小姐了!”
她脑袋嗖地缩回墙后。院外隐约传来她压低的声音:“棠棠…我就说不用去…你看…”
晨风拂过,吹落墙头几片花瓣。
许舟摇摇头,转身洗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