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昶君在京师的书房煎熬了一夜,彼时。
驻北城的医馆前,黑压压跪满了牧民和矿工。
寒风卷着雪粒,打在人们布满泪痕的脸上,却没人抬手去擦。
年轻矿工抱着魏昶琅染血的工服,哭得浑身发抖。
“魏工......你说要带我们看见春天......怎么自己先走了......”
老矿工的儿子举起父亲留下的矿灯。
“魏工替我阿爸死了!这灯以后照哪儿,哪儿就是魏工的眼睛!”
人群中响起哽咽的声音。
“年前这里只有狼嚎和冻土......是魏工带着红袍军,一镐一镐刨出地基!”
“他亲手教我们砌火墙,说北海的冬天不能再冻死人!”
“学堂第一块匾是他钉的,医馆第一包药是他煎的......”
“他总把肉分给娃娃,自己啃冻硬的饼!”
“去年修水渠,他跳进冰水里堵漏口,腿冻僵了还笑说省了冰镇!”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蹲在医馆角落,用脏兮兮的衣袖拼命抹眼泪,小手攥着的雪莓被捏出紫红的汁液,滴在雪地上像血点。
“魏叔叔骗人......”
他抽噎着对小伙伴说。
“他说雪莓熟了就教我们写铁路两个字......”
几个孩子围过来,从怀里掏出珍藏的魏昶琅上次来学堂奖励的冰糖,写满汉字的石板,还有磨秃的笔......“你们记得吗?魏叔叔裤腿永远沾着泥巴,走路噗嗤噗嗤响,像头老牦牛!”
孩子们破涕为笑,又瞬间哭得更凶。
他们想起那个总是蹲下身、用粗糙手指教他们握笔的汉子,想起他衣兜里永远有冰糖和希望。
红袍军官吏张诚站在人群最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个从青州起义就跟着红袍军南征北战的老兵,此刻眼泪模糊了盔甲上的红徽。
他想起最初的红袍军船厂,魏昶琅裹着破棉袄蹲在船坞边,就着煤油灯修改铁甲舰图纸。寒冬夜里,青年的手指冻得开裂。
去年深秋,北海筑城遭遇冻土难题。
魏昶琅带着测量队徒步三百里,靴底磨穿就裹草绳,干粮吃完就嚼雪配炒面。
张诚亲眼见他跪在冰面上,用体温融化冻土取样,起身时膝盖血肉模糊。
年初暴雪,魏昶琅把最后一块烤芋头分给牧民孩子,自己偷偷啃皮带。
那时候孩子问魏叔为啥不吃?
那家伙就咧嘴笑。
他说叔是官老爷,官老爷可不缺吃的。
张诚见过太多功臣蜕变,有人打下县城就抢乡绅闺女,有人当上总管就顿顿要吃白面膜。唯独魏昶琅,官至红袍军工部总工程师,仍睡工棚吃大灶,裤腿永远沾着泥浆。
有次回来的勘测员带了荔枝,魏昶琅全部分给伤员,自己舔了舔果壳。
他总说甜味儿想象就行。
医馆门开时,张诚看见魏昶琅最后的样子。
瘦得脱相的脸上还沾着煤灰,右手紧紧攥着半截笔,破棉袄肘部露出发黑的棉絮。
这个本可享尽荣华的红袍军主胞弟,临终盖的仍是打满补丁的薄被。
张诚突然推开人群,对着遗体重重磕了三个头。
王年擦拭着眼泪,声音沙哑的看着医馆前,大雪中站着的大片百姓。
“大家放心,息已经传回京师了,他们大概会将魏工送回京师,但此地也必须大办,算是......给魏工一个他从未有过的体面吧。”
然而话音未落,一名夜不收匆匆赶来......“里长回信!”
里长......知道了?
王年颤抖着展开信笺,北海的风雪卷着墨香扑面而来。
里长魏昶君的朱批如刀刻斧凿。
“人死灯灭,何须车马劳顿?就地安葬,省下银钱修矿洞、办学堂。我若死,亦同此例。”
“青山处处埋忠骨。”
信纸在风中哗啦作响,王年念出每一个字都像吞下刀片。
人群寂静片刻,突然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恸哭。
老牧民的妻子踉跄上前,指着远处新修的学堂。
“魏工去年就说,省下给他建官邸的银子,能给娃娃们多买些书......”
年轻的牧民抹着眼泪。
“可是......可是他是里长的亲弟弟啊!”
“正因为是亲弟弟!”
王年红着眼,突然嘶声。
“他才更要替里长守着这天下为公四个字!”
他想起魏昶琅生前常说的话。
“兄长在京师啃冷饼子,我哪有脸吃肉?”
夜不收红着眼眶补充。
“里长还下令——魏工遗物一律充公:棉袄拆了给矿工做手套,铅笔留给学堂孩子,连那半块没吃完的糌粑......都要交还粮库!”
雪地里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
有人哽咽道。
“这......这也太......”
“太什么?”
王年突然抬高声音。
“这才是红袍军!”
“从前明到大清,哪个皇亲国戚不是坟头占良田、陪葬塞金银?唯有咱们红袍军。”
他举起那封染雪的信笺。
“活着时是百姓的牛,死了还要化成养土地的肥!”
“红袍军就该这样!”
这一刻,牧民们沉默着围拢过来。
有人捧来魏昶琅生前穿旧的羊皮袄,有人献出他亲手削的竹尺,孩子们放上他奖励的冰糖块。
没有棺椁,没有仪仗,只有北海的冻土和千百双颤抖的手。
当王年将第一抔土撒向墓穴时,一名少年跪地高呼。
“魏工!”
“您看着,咱们定把北海建成您说的不夜城!”
暴雪骤然加剧,却盖不住千百人的誓言。
“铁路通海!煤矿如山!学堂亮灯!”
同一时刻,京师魏府内。
魏昶君将弟弟最后一封家书投入火盆,火星溅上《吏治考核纲要》中新添的条款。
“红袍官吏丧葬条例:一律就地简葬,坟高不过三尺,陪葬勿超三物。省银归公,违者革职查办。”
火光照亮他冰冷的面庞,一滴泪却坠入纸灰。
魏府书房内,烛火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如命运的纹路。
自从魏昶君将弟弟送到边陲建设,许久不肯来见他的母亲程氏和妹妹魏染瑕也在。
程氏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魏昶琅临终前那件破旧的棉袄,眼泪一滴滴砸在泛黑的棉絮上。
魏染瑕搀扶着母亲,脸色苍白如纸,看向兄长的眼神里交织着悲痛与怨怼。
“我的儿......”
程氏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转头看着长子,眼眸血丝密布。
“你把他送到那苦寒之地时......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北海建好了就接他回来......现在呢?啊?!”